伯霞和仲霞也出門找了幾個婆子,為大太太扛進了一張美人榻。
大太太也沒有推辭,歪到了榻上,心事重重地注視著九哥。
九哥口中發出輕輕的鼾聲,一條銀亮的線漸漸垂出唇瓣,看上去非但已無大礙,還睡得很香。
沒有多久,她就閉了眼,呼吸也漸漸勻凈起來。
幾個小娘子並排坐在花廳里,五娘子拿著包了冰的手巾捂在頰側,徑自出神。
七娘子就悄聲問二娘子,「權家架子這樣大?連我們楊家去請,都恐怕不來么?」
二娘子看了看七娘子。
九哥尚且沒有醒……自己身上還背了嫌疑。行動間,卻是這樣的從容。
真是喜怒不形於色,好深的城府。
「權家和惠妃的娘家達家,這幾年來走得很近!」二娘子輕聲回答。
雖然楊家沒有明目張膽地為太子做事,但血濃於水,有許家、秦家這兩重關系,怎么都是與太子這邊要稍微親密一些,再說,兩家素來沒有來往,權家恐怕還真未必會賣楊家的面子。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權家的二少爺自小學醫,」二娘子又點撥七娘子,「博采眾家之長,身兼權家與歐陽家的傳承……恐怕將來太醫院院正一職,是要他來擔綱了。」
歐陽家一向是不偏不倚,這才能在復雜詭譎的宮廷斗爭中穩坐釣魚台,權家卻悉心培養出了這么一個二少爺來,走醫療路線。
當然不是無的放矢。
這樣的人,渾身上下都沾染了麻煩。恐怕大老爺也是出於一片愛子之心,才主動要找他上門。
二娘子又自言自語,「權家身份高貴,二少爺的親外婆就是義寧大長公主,按說二少爺拿個恩蔭是穩穩當當的,也不知為什么非要學醫……」
她儼然已是陷進了自己的思緒里。
七娘子也沒有再問下去。
屋內又陷入了沉寂。
立春輕手輕腳地踱進屋子,為大太太掖了掖身上的薄被。
大太太一下驚醒過來。
「怎么?」大太太還有些怔忪。
「方才余容苑那頭打發人來問九哥。」立春輕聲回答,「李媽媽又問今晚要不要鎖了百芳園的門。」
大太太掃了九哥一眼,「就說已經安穩睡下了,請三姐安心休息,不要多想……」
又看了看五娘子的臉頰。
五娘子的臉被冰塊凍得通紅,掌痕已成了幾寸高的浮腫。
大太太眼底就閃過了一絲心疼。
「老爺睡下了沒有?」她問伯霞、仲霞。
「方才出去看時,已經吹了燈了。」三胞胎回答。
大太太就疲憊地長出了一口氣。
「你們都回去歇著吧!」她安頓幾姐妹,「今天也折騰夠了。」
二娘子連忙說,「母親回房吧,這里有我呢!」
「展眼就要出嫁的人了,怎好短了睡。」大太太雖不以為然,卻也有些躊躇。
眼光在七娘子、五娘子身上掃來掃去。
一時又看見了立春。
立春正拿了帕子,為九哥拭去唇邊的津液。
七娘子心下暗暗佩服立春。
從她進屋開始,掖被角、提李媽媽、擦口水……一氣呵成。
掖被角,就是為了驚醒大太太。
提鎖門的事,是為了讓大太太意識到時間不早,大老爺恐怕已經歇下,她和女兒們也可以離去了。
大太太肯定不放心九哥一個人在浣紗塢呆著。
經過這件事,九哥身邊的丫鬟,也不再可以信任。
二娘子馬上要出嫁,不好熬夜。五娘子又才被父親責罵,精神萎靡。
自己么……身上還背了嫌疑。
這時候,立春又主動上前照顧九哥……
「立春今晚辛苦一點,不要睡了,免得九哥醒來要茶要水,又看不到熟悉的人,心里害怕!」大太太就吩咐。
立春沉眸應了下來,不悲不喜。
眾人便魚貫出了屋子,各自回房休息。
大老爺翻了個身,細聽著樓下的動靜。
聽得那長而凌亂的腳步去遠了,他才問叔霞。
「今日你在浣紗塢前,究竟看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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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容苑內,燭火也還未熄。
「本來不待說你,以為你不過是心情不好,又瞧著楊家的這幾個庶女,個個眼空心大,目無下塵……」許夫人斜倚在床邊,面色冷沉,「所以才稍微捉弄一下,也就不追究了。沒想到你倒越發得了意了!我隱約聽說,你和楊棋已經是私下交鋒了幾次……哼,竟然還分不出這對龍鳳胎?」
「是兒子魯莽了。」許鳳佳面露愧色,「一時間倒沒有想太多!」
「算了,我還不曉得你?」許夫人沒好氣地道,「也是我一時心軟,念你這幾年在京城不容易……就放縱了你!想著不過是幾個庶女,又都是和你四姨不對付的,整治整治她們也沒有什么。」
誰知道就把主意打到了七娘子身上。
雖然也只是個庶女,但說起身份的敏感,卻比嫡女只多不少。
許夫人一時就有些煩躁,「你這孩子也是,在京城受了氣,就很該在京城討回來,楊家這幾個小娘子,個個都不是簡單角色,尤其是這個楊棋,小小年紀,心機深沉,連我都有幾分看不透,何況是你?你又偏愛逗她……今日若果劃傷了她,怕是你也真的只好娶她了!」
提到七娘子,許鳳佳臉色一沉。
「娶就娶!總比娶達家的丑丫頭好!」他擰起了眉頭,竟現出了少許負氣。「認真都是庶女,楊棋倒要比她強多了!我倒後悔那一刀劃的不是楊棋!」
說起來,七娘子自然是樣樣都強過達家的那個小賤人,只是鳳佳真說了庶女,卻依然是中了計……許夫人搖了搖頭,只道,「你這個性子,什么時候才能改……仗著皇後娘娘、貴妃娘娘寵你,越發的不知天高地厚了。若真是這樣,倒不如應了達家!」
「哼。」許鳳佳眼眉上挑,在這一刻,竟隱隱有了些煞氣,「真要娶她……我倒寧願不回去了!您也別和我說嘴,這陣子求神拜佛的,為的是什么,我還不清楚嗎?」
許夫人白了兒子一眼,也不再與他斗嘴,低頭望著腕間紫幽幽的佛珠,淡淡道,「求神,不過是求個心安,你祖母恐怕經過這件事,心里也早悔了。回去之後,你再服個軟,事兒也就過去了。」
許鳳佳也沉默下來,丹鳳眼內,又流瀉出了無盡的思緒。
京里的事,他心中也不是沒數。府里的庶兄,姨娘……個個都有自己的心思。
達家這一招實在太狠辣了些,著實讓母親有些進退失據。
自己又何嘗不是亂了方寸?這幾個月來的行事,著實是有些不像話了。
回京之前,再不能生事了。回京後,也該收斂心思,做個好弟弟、好嫡子!
終究是沒能和楊棋分出高下,沒能看到她服軟的樣子。
忽然間,他有些不大肯定起來。
或許楊棋是怎么都不會服軟的吧!
正這么思量著,許夫人又問了。
「今兒在浣紗塢前,到底是怎么回事?總不成真是失手劃傷了吧?笑話,你從懂事起就玩起了你爹的兵器,就連一把匕首都拿不住?」
許鳳佳有些不耐煩,「還不就是那么一回事!我都說了,您也聽了!再沒別的了。」
「沒別的?沒別的,你四姨、四姨夫能都覺出不妥?你又何必看那三個通房,看你五表妹?這串供串得也太過了!」許夫人沒好氣,「也就是你的性子,平時飛揚跋扈的像個小霸王,到了這時候反而為他們姐弟遮掩起來了?割傷你表弟,那是多大的罪,不知道的人,還當你誠心要壞我們兩家的交情……到底怎么回事!難不成你還真指望我信了你那漏洞百出的說法?是不是你五表妹——」
「我說了,就那么回事!」許鳳佳猛地站起身。「您早點歇著吧!我回房了!」
蹬蹬幾步,就到了門邊。
許夫人急急地喚,「那你好歹也說說你的傷怎么來的吧?要不要緊呀!」
許鳳佳就頓了頓,「沒什么大事!隨便敷些葯就好了!」一邊說著,一邊就快步出了屋子。
許夫人就沖著許鳳佳的背影啐了一口。
「做什么忽然發了這么大的善心,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攬!平時就不見你這么討喜?」
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又徑自沉思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