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二少(2 / 2)

權仲白卻像是一團雲彩……說的是膚色,也是神韻。

他披著淡青色水紋鶴氅,底下隱隱露出深青色直裾,僅僅是這個裝束,在江南便很少見。

不論鶴氅還是直裾,相較權仲白本人都稍嫌寬大,更顯了他的清矍。

他的氣度似乎與今人差異很大,舉手投足之間,帶著格外的古韻,就像是一副未干的魏晉水墨,俊秀之余,別有一股飄逸的風流。

權仲白解開鶴氅,遞給王媽媽,彎腰拎起葯箱,揭蓋取出了一排銀針。

九哥不由得瑟縮起來。

權仲白眼里就露出了笑意,垂首捻起一根長長的銀針,比量著長短。

這人的眼睛特別的亮,亮而澄澈,好似天上的星辰,一望,就能望進人心底。

銀針在他手中,就好像是一根毛筆,一管洞簫……這人的一舉一動,都透著說不出的優雅。

朗然照人、風姿秀逸這樣的詞,似乎天生就是為權仲白准備的。

「楊姑娘和善久世弟是雙生姐弟吧?」

權仲白一邊挑選著銀針,一邊問。

七娘子連忙收攝心神。

「是。」她輕聲回答。

權仲白就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

又問九哥,「傷口癢不癢。」

九哥眼睛一亮,「很癢。」

權仲白便莞爾一笑。「早上冒了晨風吧?」他問王媽媽。

眾人都不由嘆為觀止。

知道九哥傷口發癢,還可說是回春露的葯效所致。

才進門來,就知道九哥早上冒了晨風,就有些神乎其技了。

「雙生子多半先天都有些不足,」權仲白就解釋。「世弟先天既然不足,受傷後元氣更虛,眼下又面色潮紅,額前微微見汗,顯然是早起冒風,受了晨露侵染,風邪入體所至。傷

口瘙癢,也由此而發。」

「可要緊?」王媽媽便急急問,儼然已把權仲白當成了神醫。

「無妨,扎一針就好了。」權仲白拿出了一小束艾草。「這些天不要見風碰水,每隔兩三日,拿滾燙的手巾擦身,待傷口結痂,便不要緊了。」

王媽媽連忙念念有詞地記了下來。

「大約多久能好。」九哥卻最關心這個。

權仲白看了他一眼,唇角微揚。

他好像無時無刻不在笑。

「總也要半個月吧,世弟不要著急。」

他問王媽媽,「師父昨晚開的葯方可在身上?」

「昨晚送出去叫人抓葯了。」王媽媽有些著急,「這就叫人尋去。」

「不必過於著急,橫豎針灸也要少許功夫。」

權仲白沖王媽媽點了點頭。

王媽媽也情不自禁地回了他一笑,方才出了屋子。

權仲白就低首整理艾葉。

他的手很好看,指尖染了微微的黃,更顯得指節的白皙。此時上下翻飛,清點著艾葉,更是十分的賞心悅目。

「辛苦權世兄了!忽然請你出診,想必給添了許多麻煩。」

九哥就倚在枕上和權仲白寒暄。

權仲白居然點了點頭。

「是啊!」他回答得一本正經,眉宇間卻帶了淡淡的笑意,「我本來不想來的。」

眾人都不禁愕然。

哪有人這么實誠的。

「不過,先是許夫人派人上門請我,貴世翁又尋了張唯亭先生投函相請,我也就卻不過情面了。」

權仲白一板一眼地說。

七娘子心頭一動。

許夫人請權仲白上門,是昨晚就商量好的事。

沒想到大老爺還額外請了張家人出馬。……看來大老爺面上不顯,心底卻是很看重九哥。

九哥噗嗤一聲就笑了出來。

「權世兄真是個爽快人!」

他笑盈盈地誇獎。

權仲白也微微一笑,捻著銀針坐到床邊,拿起了九哥的手。

「我這個人入不了官場。」他手中的銀針緩緩沒入了九哥手心,九哥卻面色安詳,並無痛楚之色。「就是因為天生脾氣古怪,不愛說謊。」

七娘子在古代生活了七年,除了楊家村那些舉止潑辣家境貧寒的族人之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粗率得可愛的人物。

不過,權仲白的粗率,粗中有細。

「哈哈,權世兄這性子有趣。」九哥被逗得很開心。

權仲白又往另一側手心里插了銀針。

「有趣歸有趣,為了這性子,也吃了不少苦頭。」他望了七娘子一眼,「我藏不住話,看到漂亮的小姑娘苦著臉,就忍不住想問她:這么花也似的一張俏臉,做什么要白費了它?」

七娘子愣了愣,才曉得權仲白是在說她。

她忍不住輕聲笑了起來。

權仲白就偏了偏頭,有絲不解,「楊姑娘就這么謙虛?我才說苦著臉的小姑娘漂亮,你就忙笑起來,不願擔我的稱贊。」

連白露、立春都忍俊不禁。

九哥更是笑容滿面,不時看向七娘子。

權仲白已是在九哥手腕、肘彎附近,又插了幾枚銀針,不斷擰捻。

他的動作隨意而嫻熟。

「權世兄說笑了。」七娘子抿了抿唇,要忍住笑,又忍不住。

她生平見過的幾個少年,要以權仲白最為有趣。

權仲白晃了晃火折子,籠著小小的火苗湊到了艾絨上,又撅起唇,對著火折子輕輕呵了一口氣。

盡管他言笑無忌,但只看這小小的動作,就能知道權仲白舉止的優雅。

他抬起眸子,將艾絨拂過九哥的額頭,微微轉動手腕。

「好燙!」九哥不禁輕嚷。

「燙好。」

權仲白抿唇不語。

不說話的時候,盡管這股笑意依然盤旋在權二少爺頰邊,但卻也自然而然地給他帶來了一股凜然的氣度。

過了一刻,他拿開艾絨,隨手一抖。

「知道燙,風寒就被逼出來了。」又開始拔針,「你也就不癢了。」

九哥一怔,撫了撫腮。那股瘙癢果然已經褪去。

「權世兄真是神乎其技!」他真心實意地稱贊。

權仲白就露出了一抹笑。

這笑容里,第一次露出了少許自傲。

「回春露不要斷,三日一換……傷口不深,只要不碰水,十有**是不會留疤的。」他交代,「這是什么刀割傷的?」

「倭鋼匕首。」立春忙代答。

權仲白頓了頓,目中掠過了幾許說不清道不明的光芒,笑著點了點頭。

「我明日就要動身回京了。」他笑著說,「小心不要碰水吹風,再沒有什么大事的,若有,便到歐陽家請幾位師兄過來就行了,不拘哪一位都是極有本事的。」

「辛苦權世兄!」九哥又和權仲白寒暄了起來。

「這沒有什么。」權仲白一邊收拾銀針,一邊和九哥客套,「倒是耽誤世弟的學業了。」

「家里馬上就有喜事,也說不上耽誤。」九哥和權仲白就說起了孫家的長子孫立泉姑爺。

權仲白和孫姑爺也有些交情。

正說得熱鬧,王媽媽進了屋子。

「這是昨日歐陽御醫開的葯方子……」

立春連忙為權仲白研墨。

權仲白就靠在窗邊,支頤執筆,寫了兩張葯方。

「日後就吃這兩張吧……」他含笑交代王媽媽,起身披上了鶴氅,拎起小葯箱。

「我就不送權世兄了!」九哥在枕上客氣。

「世兄慢走。」七娘子也順勢福身行禮。

權仲白對七娘子和九哥點了點頭,轉身要走。

又回身望了七娘子一眼。

「楊姑娘,」他的笑容很明朗。

就好像被浮雲遮了半邊的旭日,少了熾熱,多了和煦。

「世兄有何指教?」七娘子有些驚愕。

「你本是雙生子,照我看,身子骨比善久世弟還要弱些,眉宇間又似乎慣有愁思,長此以往,恐怕會落下病根。」

權仲白的笑里多了一絲同情,但這份同情,卻並不居高臨下。

「還望楊姑娘善自保養,閑暇時多笑一笑,想一想開心的事!」

陽光投映在權仲白的面孔上,將他的笑意,點染得分外清澈。

七娘子怔然許久,還沒來得及謝過權仲白,他已轉身離去。

門外傳來了二太太的聲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