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心(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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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七娘子一時沒有說話,封錦也並不著急。

這位豐神俊朗的青年又退回了鍾邊,輕輕地敲擊起了黃銅鍾面,用指尖悠然摩挲著繁復經文,像是七娘子答應與否,並不在自己的心上。

七娘子心頭一冷,一下就想到了傳言中的那件事。

她不過一個官家庶女,怎么能和傳聞中那位純德天資龍章鳳彩的人物相比?

更別提才發家的士族,沒有哪一個不是殫精竭慮戰戰兢兢地往上爬,封錦又處境尷尬,手握情報大權,在外,不見容於士大夫,在內,太子的兩個養母與太子妃,也未必容得下他。

只怕封錦的表妹雖然幸運,但他的妻子,卻並不易做!挾恩下嫁,只會讓局面更復雜……恩與情,還是要分得清一些!

「表哥的厚愛,小七銘感在心。」她輕聲開口。「只是……」

「不用說了。」封錦柔聲截斷,「善衡,我封子綉今生,只有別人虧欠我,少有我虧欠別人,唯獨只有大姨同你,所賜深恩,救我於最落魄的境地之中。我只願你今生今世能夠開心平順,護你一世平安。嫁進封家也好,別家也罷,只要你能開心,那就很好。」

七娘子前後兩輩子,也不過得了兩個人對她這樣說話。

她低下頭,咽下了喉中哽腫,半天才綻開一個帶淚的笑,「如此多謝表哥。」

封錦微微一笑,輕輕點了點頭,卻沒有說話,只是別過玉也似的臉,往窗外望了出去。

兩人一時都沒有說話,屋內又靜了下來。

雖然明知道自己在鍾樓的工夫,已經久遠得超出常理,但七娘子此時,心中只有一片寧馨。

就讓董媽媽猜疑些,又能如何?

她也不是當年那個戰戰兢兢的女童了,在大宅門里,她也有了自己的勢力。

「凸綉法一事……」封錦又轉過頭,目注鍾面,輕聲開了口,「我就不和善衡客氣了,此乃封家家傳的手藝,雖說子綉也無意以此牟利,但終有一天,我是要把它握回手心的。從纖秀坊下手,動靜大了些,和善久將來見面,難免尷尬,日後等時機合適,善衡就在身邊收個弟子,把這門手藝,再傳回封家,可好?」

七娘子心頭一緊,已是明白了封錦的潛台詞。

他始終還是想要纖秀坊!

如今的封錦,已經不再缺乏銀錢,只是纖秀坊在他少年時,想必是給他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不論是憧憬是憤恨,總是讓少年時的他心心念念,發達後想要一嘗夙願,也是人之常情。

她心底已有了決斷,面上卻也是分毫未露,只是自然而然地應承,「表哥說哪里話?凸綉法傳回封家,也是娘臨終前的心願,就算表哥不說,我都是要開口的。」

封錦面上的神色頓時一動。

「說起大姨。」他開了個頭,又露出了些難以啟齒的神色,面上罕見地現出了少許局促。「封家多年凌亂,先人手澤散失殆盡,善衡手中是否還留有大姨的綉品,俾可讓子綉轉交長輩,了他一個心願?」

七娘子心笙搖動,一瞬間黃綉娘的話又在耳邊流過,那張泛黃的綉帕上一針一線綉出的字句依稀在目。

「芳心密與巧心期。合歡樹上枝連理。雙頭花下,兩同心處,一對化生兒。」

這張綉帕當然不可能是九姨娘留給黃綉娘做留念的,從花色來看,是九姨娘為自己准備的嫁妝,才是真的。從黃綉娘的話中來看,兩人恩怨糾纏,這張綉帕,很可能是黃綉娘私底下拿走,或者是作為留念,或者是想揣摩出凸綉法的真諦,或者是九姨娘倉促入府時遺落,為黃綉娘拾到的。

但無論如何,九姨娘曾有一個未婚夫,乃是昭然若揭的事實。

她雖然是江南有名的綉娘,但綉品也沒有到價值千金的程度,蓋因凸綉法已經量產,九姨娘的獨家手藝就不大值錢了——誰知道這張帕子是哪個綉娘的作品?沒有誰會特地在意這個。

不會是封家舅母,否則封錦不會以長輩來含糊帶過。

那,會是誰?

她望了封錦一眼,待要探問,卻又把話吞了下去。

能明說,封錦是不會瞞著她的,從上樓到現在,兩人的對話雖有機鋒暗藏,但這不過是聰明人對答的一種習慣。封錦所不便明言的,就以潛台詞來表示,七娘子自然也能夠聽懂。

還是別讓表哥為難了!

「娘在西北時,時常趕了綉活在當地售賣,說起來,我身邊倒是沒有多少遺存。不過回到西北楊家村,當地是肯定還有些手藝留存,這事,就包在小七身上吧,楊家村,總是我要熟一些。」她毫不猶豫地許下了承諾。

封錦眸中閃過一絲遺憾,旋又雲淡風輕地笑起來,看著七娘子,點了點頭。

「多年前見到善衡,那么小小的一個人,行為舉止卻是沒有一處不得體、不妥當。倒是比得我自慚形穢。」他舉步向樓梯口走了過去,七娘子忙緩步跟上,心知封錦是在送客了。「如今大了,更是風神俊秀,叫人見之忘俗……大姨有這一個女兒,也算是有後了!」

雖說是見不得人的私會,但卻被封錦弄得像是兩個老朋友茶敘一樣溫馨自在。

「說到這銀錢的事,想來善衡也決不會收我的錢。」他又想起來囑咐七娘子,「不過如今做表哥的手里有銀子,善衡千萬不要客氣,將來一時短了銀子使用,只管遣人來送個信。我和善久已經說得明白了,不論在京城還是在蘇州,都有能聯絡得上我的辦法……」

他在階前立定,目注七娘子,笑得風輕雲淡,「男女有別,此番一別,不知何日再見,善衡保重。」

七娘子鄭重點頭,下了台階。

走了幾步,她又回望封錦。

封錦玄青色的衣袂,被窗外吹來的春風帶起,他站在日光中俯視七娘子,面目已被光暈模糊。

「表哥。」七娘子輕聲開口,站住了腳。

封錦於是對著她挑起了一邊眉毛,做詢問狀。

「然則表哥現在,又開心嗎?」她靜靜地問。

「啊……」封錦低吟了起來。

「想來,你也聽到朝野間的傳聞了。」他的眸色中,竟似乎還染上了一點笑意。「這傳聞說來並不光彩,我卻沒有什么可以自白的憑據——善衡會在意嗎?」

有這么一個表哥,在很多時候是很方便的事,連大老爺都難免心動。但在很多時候,也是很不光彩的事,古代士大夫對晉身之道的要求,嚴苛到近乎殘酷,即使是衛青,也難免有佞幸之議,更別說封錦先承連太監的提拔,再受東宮格外垂青,接連兩件事,都犯了朝野大忌。七娘子將來出嫁後,也難免因此受人褒貶。

「只要表哥開心,那就很好。」她卻是毫不猶豫地回答,「人生在世,難處太多了,又有誰能做個古今完人?能縱情致意地過完這一輩子,就已經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了!」

一時間,她不由想起了五娘子,想起了自己,想起了六娘子。

就在心底輕輕地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