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立(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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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路走一路微笑,雖說自己也知道,這微笑多半也帶了幾分假,或者並不能起到遮掩的作用,但這笑已經是她僅剩的一點驕傲。

七娘子一進屋,就聽到了立夏等丫頭的笑聲。

這些日子以來,府里氣氛壓抑,丫頭們行動都不敢大聲,也就是過了百日,才敢稍微放松一些,輕輕地笑幾聲。

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這本來也是很正常的事。

七娘子卻是打從心底就煩躁起來,她沒有招呼誰,就徑自進了里間,隨手帶上門扉,掛上了平時設而不用的小銅鎖。

清脆的落閘聲一起,她的眼淚就應聲而落。

七娘子自從回了蘇州,還從來沒有像這樣軟弱地為自己掉過眼淚。

她也從來沒有面臨過真正的絕境。

從前二太太圖謀九哥,先下毒後進讒言,姐弟倆看似安穩,實則身處驚濤駭浪的時候,七娘子從來沒有哭過。

她相信自己總能等到機會除掉這個心腹大患,她知道只要活著,就有無限的可能。

甚至於當許鳳佳想要不顧一切求娶自己,她狠下心腸回絕的時候,七娘子也從來沒有掉過這樣洶涌的眼淚,她雖然傷心,但這傷心,只是一份哀悼,而並不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後的死心。

可是現在,她絕望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老爺和大太太第一次在她的親事上達成了一致,從前那些虛假的許諾「小七不點頭,娘就不答應」,想必在此時,也已經被大太太拋諸腦後。

是啊,在沒有牽扯到兩個親生女兒的時候,或者大太太還有閑心對幾個庶女扮演自己的慈母角色。多年相處,或者她對自己也有了一些情分,當她說出親事由七娘子自己做主的時候,七娘子相信,她是有幾分真心的。

可這幾分真心,被五娘子的死一沖,又還有多少能剩下?和二娘子、五娘子比,所有的庶女,都是大太太手下的一顆棋子,要放到哪里,就放到哪里,容不下一個不字!

她已經找不到一點生機了,在這局面中,她看不到一點活路!

孩子還沒有滿月生母就已經過世,許鳳佳還這樣年輕,公府需要一個女主人,周年後他不續弦可以,五年後,十年後呢?

孩子畢竟還小,續弦過門,心里怎么可能沒有想法。

大太太不把自己放過去,也已經找不到第二個人選了。她是肯定不會松口的!

大老爺心心念念,只是不想和許家翻臉,許家許下的這個承諾,又能保證外孫的繼承權,又能緩一緩兩家的關系,他會松口反悔,就不是楊大閣老,也坐不到閣老這個位置了!

除非以力破巧,請封錦入手,從外力破壞兩家的婚約……

七娘子又咬住下唇猛地甩了甩頭。

子綉表哥一直不在京里,去向成謎,她固然有辦法送出信來聯系到封錦,但她有沒有這個臉讓封錦拋下公務匆忙回京,就為了解決自己的婚事?

再說,封錦雖然受寵,但要一人獨挑兩家,同時得罪文臣武將——她也開不了這個口!

至於連太監這樣鏡花水月的助手,她根本都沒有考慮在內。許家與楊家或者不敢得罪連太監,但也絕非連太監可以隨意拿捏的小螞蟻……

剛才那句話,不過是氣急時沖口而出,為了打消大老爺的氣焰,讓他臉上的笑容稍微褪一褪色。

到底還是想得太淺了!

在平國公府里的那一天,是七娘子這幾年來首次失算,她為五娘子的去世震懾,居然沒有在第一時間想過,續弦人選,很可能是她。

她知道自己多少有些歉疚,雖說嫁進許家是五娘子自己的選擇,但她畢竟也於其中推波助瀾過,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這一點歉疚沒有道理,但卻最難免。

就是這一次她拋開算計,拋開了明哲保身,就把自己逼到了如今這個地步。

如若當時她沒有出頭挑明五娘子的死有蹊蹺,以大太太的傷心,未必能意識得到事情不對。這件事說不准也就含混過去了,大太太就算肯把自己嫁進許家,大老爺都不會肯。畢竟許家有那么一對雙生子,有過那么一個原配楊氏,已經可以保證兩家的親緣聯系更緊密。

可是她自己一手葬送了自己的路,她沒有想到,她被五娘子的死所震動,在那一刻,她想到的是不能有負她臨終所托。當五娘子的死被放到光天化日之下調查開始,一切全完了。

大老爺為了政治利益,什么事做不出來?大太太一心只念五娘子,怎么能顧得上她,誰都沒有想到施舍一點自由意志給她,當大老爺那句話出口的時候,七娘子就知道自己完了。

她找不到一點生機,局面全死,盤都盤不活了。

自從拒絕了許鳳佳,她就從來沒想過和他結為夫妻這樣的事。

連五娘子尚且壓不住場子,第一年落得個任人欺凌,她這個偽嫡女面對許家如狼似虎的妯娌親戚,又哪有一點勝算?接下來的十數年間,她要用多少謀劃才能鎮得住場子,才能在許家立得住腳?

更不要說許鳳佳秉性孤傲,被自己狠狠拒絕之後,愛意轉成恨意,說不准對自己已經恨之入骨,嫁給這樣一個丈夫,在這樣一個比楊家險惡了無數倍的地方過活,這日子可能有一點生趣嗎?

自從穿越以來,即使在最落魄最絕望的時候,她也從來沒有放下自己的斗志,為了生存,她失去過太多,有些是她主動舍棄,有些是她不得不放棄的東西,她失去她的童年——兩次,失去她的純真,失去了她的熱情,她的善意,她變成了一個冷漠而謹慎,每一步都要再三思量,連自己都不夠喜歡的人,可她從來沒有放下過自己的斗志,自己的希望,她深信——她逼著自己深信,有一天她可以走出百芳園,走出楊家,進入一個簡單一些的後院,嫁給一個對她有一點好感的丈夫,開展一段不那么身不由己的生活。

權家、桂家……她並不挑剔,權仲白與桂含春心里有沒有別的女人,她也並不在意。她想要的就只是一段能夠稍微自主的日子,男主角是誰,並不太重要。

到那時,她所曾經被迫放棄的東西,那些生活的樂趣,慣看秋月春風的閑趣,憑欄聽秋雨的意趣,她可以一點一點地找回來,她可以重新生活,而不再是生存。

沒有這個信念,她怎么能在楊家支持下來?

這么多年下來,她將所有的情緒藏在心底,恨不敢恨,愛不敢愛,為的無非是別擋了大太太的路,在她的淫威下苟且偷生!

沒有誰比她自己更清楚,她所謂的體面,不過是大太太給她的一朵虛假而甜蜜的泡沫,是對她多年來小心經營漫不經心的獎賞,只要讓她意識到一點點自己的威脅,不論是生母之死的玄機,二太太倒台的內幕,還是許鳳佳提親前的那些糾葛。這些秘密只要泄露出一點,就足以讓她在頃刻之間喪失所擁有的一切。在內宅,主母就是天,大太太縱使昏聵,也不是一個沒有出嫁的庶女可以抗衡的。

所以多年來她小心翼翼,她幾乎斬斷所有想望,只求生存兩字。所望者無非是成功走出楊家,走出這個遍布錦綉的棺材,走到哪里,她已經不去挑剔。

就連這最後一點小小的奢求,楊家都要拿走。

生活把她逼到了絕路,連她能保有的最後一點希望都不放過。

七娘子猛地抬起頭,仔細地擦掉了臉上的眼淚,她握起了慣常使用的甜白瓷沉口杯,猶豫了片刻,猛地將它摔到了地上。

清脆的碎裂聲響起,沉口杯碎成了幾片,她蹲□仔細地尋找出了最大也最銳利的一片,在腕間比量了又比量,又試著劃了劃桌面,果然見得精致的鋪巾,已經被劃出了一個小口。

對大老爺的威逼,她沒有一點招架的余地,所有抗衡的辦法,都要將她在這世間還在意的幾個人扯進這尷尬的局面里。讓他們面對不堪的現實,對抗一個根基深厚的官宦家庭。

如果生存得沒有尊嚴,她至少可以選擇有尊嚴的死。

大老爺再能耐,又能把死人復活,嫁進許家去么?

七娘子猛地一咬唇,眼神轉冷,她緩緩地將瓷片放到了靜脈之上。

死志已決,只要劃這一下,她再挨一挨,就可以解脫。

她卻又放下了瓷片。

九哥……

在這世上,她唯獨放不下的就只有九哥了。

九姨娘臨終前最放不下的就是九哥,多年來,兩姐弟相依為命,如今她雖然要死,卻也要對九哥有所交代。至少要圓一個完滿的死因,免得九哥無法面對父母,又胡思亂想,被仇恨毀掉自己的一生。

就讓那些事跟著自己而去吧!

她仔細地按了按眼圈,對著梳妝台照了照,見眼睛只是微微泛紅,余下並無大礙,便放心地開了門,迎頭就撞見立夏。

「才想問姑娘是怎么了,把自己鎖在屋里……」立夏一無所知,猶自言笑晏晏。

七娘子微微一笑,細聲道,「在想事呢——來,你為我磨一池墨送進來,再把門關上……我要給子綉表哥寫信。」

立夏頓時會意,低著頭一聲不出,退出了東里間。七娘子怔怔地坐在桌邊,支頤望著這小而雅潔的屋子。

她的手漸漸開始有些發抖。

一下又想到了前世。

畢業兩年,她攢到了一筆小錢,在城市一個偏僻的角落買了一套小小的房子。交房那天,她去參加同學會,會上一如既往地沉默,心底卻實在是開心,她多喝了幾口酒。

當晚回家路上,或者是因為這一口酒,她沒有看到凌晨時分呼嘯轉彎的大卡車。

死亡幾乎是立刻降臨,在臨死前輾轉的那一刻,她心里是有多遺憾,有多懊悔?她多想再來一次,再給她一個機會,縱使把她放到絕境里,只要有生命,她都願活。

穿越進那四歲女童的軀體中,她多欣喜?她小心翼翼不動聲色,漸漸融入當地生活,與九姨娘相依為命,仰她過活,在當時,原來這些對她已經足夠。

她還記得那一晚自己突發高燒,九姨娘想要進城請郎中探視,看管她們的奎媽媽板著臉,也不去請郎中,也不許九姨娘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