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2 / 2)

七娘子身穿家常蓮色小襖,在燈下支頤而坐,秀麗的臉盤上微微帶了笑容,神態祥和,似乎正在和梁媽媽閑話家常,一點,都沒有露出不對。

梁媽媽的心就一下沉到了青石板上。

就是現在,步步緊逼,逼問起了當年的往事,七娘子也還是這樣無懈可擊,這樣輕描淡寫!

自己難道沒有見識過七娘子的手段?這些年來,她是看著七娘子一點點爬到了今天這個位置的!如若自己有一點隱瞞,七娘子會怎么處置自己——梁媽媽是想都不敢想!

在這一瞬間,梁媽媽忽然一下就掛起了苦笑。

這才是真正的高手,一句不客氣的話都沒有,就這樣閑話家常般……自己的心防,就已經片片剝落。

她一下就想到了大太太的臉。

自從十三歲自己進秦家服侍,三十多年來,兩人情同姐妹,大太太罵過她,罰過她,卻也一手把她拉拔到了如今的地步……

說,還是不說?

室內的沉默,一下變得很逼人。

七娘子也正端詳著梁媽媽。

她微微蹙起了眉頭。

梁媽媽會保持沉默,也不是沒有理由。

就好像立夏如果被人逼問自己的**,也一定會是這樣的反應:梁媽媽,就是大太太的立夏。

但正因為如此,從她身上得到的消息,也一定是最准確,最詳盡的。

她不禁嘆了一口氣。

在深宅大院里住久了,是非善惡之間的界限,往往會變得很模糊。她一直在努力做一個正直的人,將所有的算計,局限在自保中。

從前,這或者是一條很簡單的原則,畢竟她所求不多,只希望和九哥一道平安度日。然而,當她有了謀算,有了向往後,她的手也必定不可能再干凈下去。今天可能是她第一次開口要挾,但絕不會是她最後一次用不正當的手段,達到自己的目的。

「梁媽媽。」她緩緩開口。「你也是有媳婦的人了。」

梁媽媽頓時又是一抖。

一瞬間,這個滿面和氣打扮體面的中年婦人已是面若死灰。

「少夫人想知道什么?」她的聲調里,已經沒有一點親切,反而透了說不出的無奈。「老奴但凡知道,必定言無不盡。」

七娘子於是長長地吁出了一口涼氣。

「梁媽媽不妨從九姨娘進纖秀坊做工時說起。」她頓了頓,又添了一句,「還是起來說話吧,雖然地上暖,跪久了也不舒服的。」

梁媽媽卻沒有動,她執拗地望著七娘子的腳尖,平靜地開始了自己的訴說。

「九姨娘進纖秀坊做工,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候,她也就是您這樣的年紀。」

「當時老爺才升了江蘇布政使,前些年要顧忌官聲,吃用的都是太太的陪嫁,這么多年下來,已經快花用干凈了。太太就想到了當時陪嫁的兩間綉房,那時候纖秀坊還只是在京城有兩間分號,由家人代管,一年不過一兩千出息。太太想,江南魚米之地,最是富庶,綉娘又多,這門生意,是很有做頭的。」

「於是就在蘇州當地尋訪好些個綉娘,九姨娘同黃綉娘,乃是當時的蘇綉雙絕,封綉娘家里殷實些,祖上也有過功名,是以一直沒有進綉房做活,太太開了一年六十兩的價錢,又答應為封家大爺說情,讓他進省學讀書。封綉娘才松口進纖秀坊做供奉,說定了一個月就出一張綉品,閑暇時教導綉娘們學學手藝。黃綉娘就簡單得多了,北奪天工、南思巧裳,她一直在思巧裳做活,只是和思巧裳的幾個供奉合不來,太太又有江蘇布政使夫人的名號,兩邊一拍即合,沒有多久,兩個綉娘就進了纖秀坊,又招募了一批學徒與等閑綉娘,不到一年,纖秀坊就在江南打響了名號。」

「綉娘供奉之尊,是七娘子難以想象的,尤其當時家里並不寬裕,老爺那邊雖然已經多年沒有向太太要錢,但是位置還沒有坐穩,很多好處,只是看得到,未必還能到口。這一兩年間,纖秀坊的盈利,實在是我們家的命脈。太太就很看重兩個綉娘,得了閑,也給她們臉面,讓她們進楊家來見識見識樓閣亭台,回頭綉花的時候,心底也有個模子在。」

「沒想到,才過了一年半,纖秀坊才在江南站穩腳跟,封家就來人向太太說,想讓九姨娘回家去嫁人,說是家里原來的幾百兩銀子,都做生意賠光了,現在吃飯都難。如今有一戶富貴人家想要娶九姨娘當妾,給的聘禮也多,請太太開開恩,放九姨娘回家去,願意加倍賠這一年半的供奉銀子出來。」

「太太聽了很生氣,九姨娘雖然沒簽死契,但您也知道,這供奉與主家之間,講的就是道義。封綉娘當時是纖秀坊的台柱子,她這一撂開手,纖秀坊肯定是站不穩的。當時我們勸著沒有發火,私底下再一打聽,那戶人家和思巧裳的掌櫃居然是拐著彎兒的親戚……這口氣,太太怎么咽得下去?」

「當下太太就問了封綉娘的八字,又問了那戶人家的聘禮,不過是四百兩銀子罷了。就加倍給了八百兩聘禮,又給了封家人好大的臉面,找媒人下聘,寫了納妾文書,把封綉娘抬進門做了九姨娘。封家人先還有些不願意,太太打聽得他們是要送封大爺進京趕考短了銀子,索性寫信給了大舅爺,請大舅爺的管家照應照應。封家大爺頓時就應了,這就把九姨娘娶進門了。」

「只是沒想到,九姨娘進門當天是哭進來的……哭得老爺心煩得很,根本沒在新房歇息,直接進了四姨娘屋里。讓四姨娘好一番得意,太太本來就覺得封家人做事不地道,這下越發生九姨娘的氣了,就派人去罵九姨娘,說九姨娘沒良心,給誰家做妾不是做,難道我們家老爺的人品門第,不比那戶人家強?再說,我們家還出了納妾文書,怎么不比賣身去做妾來得強?又讓九姨娘好生在纖秀坊做活,別成天到晚的抹眼淚,要怪,就怪封大爺沒良心。」

「當時,太太是讓我和王媽媽去申斥九姨娘的,九姨娘一聽就哭了,黃綉娘倒是還好,一直寬慰九姨娘『這就是你的命』,九姨娘後來就洗了臉,好生在纖秀坊做了半年的活。又幫著太太經營纖秀坊,將纖秀坊壯大成江南五間分號,太太很高興,對九姨娘也就越來越寵信,當時四姨娘在家里很得意。太太於是就抬舉九姨娘,想要壓一壓四姨娘。」

「不想九姨娘倒是爭氣,老爺本來很不喜歡她,但就一晚上,九姨娘就有了身孕。當時老爺也正為子嗣犯愁,尤其是二房已經有了三個男丁,我們家卻還是一個男娃娃都沒有。對九姨娘的肚子,期望還是很高的。」

「這一來,九姨娘在家里就有了臉面,不但將四姨娘壓得死死的,甚至連太太都有些……壓不住她的氣焰。她手里有手藝,纖秀坊的綉娘都服她的管,一年纖秀坊為家里掙的那上萬兩銀子,倒有七八分是九姨娘的功勞。老爺當然看重她,一來二去,太太就覺得九姨娘……是個很難管教的人。」

梁媽媽的聲音就淡了下去,似乎只是在說多年前的一件往事一般輕描淡寫。

「那時候,四姨娘對九姨娘也和氣,老爺對九姨娘也和氣,九姨娘很是得意了幾個月。太太心里不舒服,但九姨娘糊弄得也好,纖秀坊的銀子,那是看得見的。再說,凸綉法當時一年能掙多少銀子,我們是數不清的,北方把九姨娘一條帕子都炒到了天價,這門功夫是她獨門絕技,要除掉九姨娘,太太也舍不得那份銀子。」

「那時黃綉娘已經到了嫁人的年紀,她和太太寫的是三年的文書,眼看就要回鄉去了。九姨娘和太太都很擔心,纖秀坊少了黃綉娘該怎么辦,那時候家里雖然有了錢,但太太的陪嫁已經花用得不多了——太太又怕九姨娘自己有了孩子,就不管纖秀坊的事了。就和九姨娘商量,要將黃綉娘聘進來和她做伴。」

「黃綉娘聽說後很生氣,第二天就教了幾個綉娘凸綉法……七娘子,您是個靈醒人,九姨娘得罪了太太,又少了立身的根本,還生了個兒子……九哥生下來的當天,老爺就將九哥抱到太太屋里,讓太太養著。九姨娘很舍不得,太太怕她又鬧出事情,索性就要一帖葯……是黃綉娘進來請安的時候說起凸綉法,她也就偷學了皮毛,真正的精髓還在九姨娘手里……」

「太太看在錢財的份上,也就舍不得下手,又不甘心就這么算了。就命我下了半貼葯,把九姨娘送到西北去,過上一年半載,等九哥認太太了再接回來。她本來要將七娘子您留下來送到七姨娘那里去養,是九姨娘才出月子就去求老爺,請老爺讓她帶七娘子去西北……」

梁媽媽慢慢地閉上了口,小心翼翼地望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雙唇緊抿,神色木然,在燈下看,就像是一尊玉制的人像。

作者有話要說:今晚吃了金錢肉和紅燒豆腐,咸魚都蒸好了結果忘記拿出來吃otl。

煩死了,次次更新都出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