匕見(2 / 2)

她本來已經疲憊得沒有惱火的力氣了,然而當著許鳳佳明顯的保留,心底卻似乎是長出了一根長刺,叫她坐卧都不舒服,更不要說安然入睡了。

勉強在許鳳佳身側躺下,她閉上眼,在心底想著一件接一件的棘手事務……然而隨著許鳳佳的每一個輾轉反側,他那反常的悲哀表情,在她眼簾後頭不斷被重放,就好像一張貼滿了心城的招貼紙,思緒走到哪里,都無法回避。

待到許鳳佳又翻了個身,七娘子終於再也忍耐不住。

她一下就半坐起身,急促地拍了拍許鳳佳的肩頭。

「許升鸞你到底怎么了?」她的音調里居然出現了一絲難得的懇求,七娘子卻也根本無心去武裝出不在意——她的確是在意。「你是不喜歡我和表哥說話?還是你只是不喜歡我們同封家走得太近……你不說,我怎么知道該怎么做?」

在她心底,有一個最小的聲音似乎又發出了一聲冷笑。嘲諷著她的口不對心。

她知道!七娘子煩躁地意識到:原來只是這一個多月的相處,自己已經對許鳳佳有了太多的好感,以至於他的低沉,直接影響到了她的情緒。

這當然是錯的,她當然應該及時糾正,但今晚她實在也已經太累了,理性罕見地全面撤退,留下感性在央求著,幾乎是絕望地提醒著她,她是多在乎許鳳佳的情緒。

許鳳佳的呼吸聲陡然就粗重了起來。

這話中的一絲哀求,好像比得過千言萬語,一下就把他的情緒逼到了失控邊緣。

他沒有動,只是睜開了眼,在模糊的黑暗中,七娘子仍然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在自己臉上掃視,逐分逐寸,甚至帶了一絲省慎。

「我看到你和封子綉在說話。」他輕輕地又重復了一遍自己的敘述。「楊棋,我看到你同他說話。」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氣,她簡直要尖叫起來:同封錦說話,難道甚至是樁死罪?

她沒有開口,許鳳佳輕輕地冷笑了起來。

「你甚至還不明白,是不是?」

他的聲音是多變的,曾經憤怒得像是剛出爐的鐵器,熾熱而致命,也曾經帶了刻意的不屑,鋒銳得像是最尖的針。然而不論什么時候,疲憊時無奈時虛張聲勢時,也總有一股勃勃的生機……但此時此刻,這生機居然消失不見,留下的是死水一樣的寧靜。就好像……

七娘子愕然發現,這聲調就像是她自己的語氣。

「從小到大,我從沒有做不到的事,得不到的東西。我身邊的所有人,也從來沒有不把我當一回事。」許鳳佳抬起手,撫摸上了她的臉頰。他的指尖依然是熾熱的,但這觸碰里卻少了往常的情愫。「喜愛我的人,希望我將來能建功立業光耀門楣,不喜愛我的人,也從來都將我當成一個強勁的對手。」

「只有你,楊棋,只有你從來沒把我當成一回事。我早知道你不喜歡我,可你越不喜歡我,我心底就越是惦記著你。我想讓你求我,讓你承認你不如我,可等我到西北之後,當我站在楊家村你從前的家中時,我想的卻是你在這樣的地方怎么能過日子,想著你應當錦衣玉食,應當受到和我一樣的供養,這樣你對我低頭的時候,才是真正的低頭……在那一刻我才知道,其實我心底是有一絲喜歡你的。」

「等我再見到你之後。」許鳳佳頓了頓,他吞咽了一下。「你出落得好漂亮,小時候我覺得你長得也不過如此,你六姐就比你更好看得多。可到了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一個人的精氣神是那樣的重要,居然能勝過外表的美麗……我時常趁人沒有發覺,看你幾眼。想著你靜靜的樣子,那股深不見底的感覺,居然讓我感受到了一種挑戰。」

七娘子怔怔地聽著他的告解,她的呼吸艱困了起來。她從來也沒有想到,許鳳佳會用這么平靜的語氣來談論著那段對他來說太過不堪的往事。

「而你果然是難攻的堡壘,我看不透你,我想你是喜愛我的。可我又不能肯定……楊棋,你是最難解的珍瓏局,我看不懂你的心思。你說你喜愛我,可你是否真的愛我,我捉摸不透。若你愛我,為什么你一直在推拒,一直不肯對我低一低你的下巴?若你不愛我,你又為什么……為什么獨獨對我,流露出一絲特別。」

「可後來等我明白你是真的喜愛過我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很多事情,已經無法挽回……我恨過你。」

許鳳佳苦澀地笑了。火熱的手指,游移在七娘子臉側,忽然間又溜到了她唇畔,輕輕地抵住了七娘子微張的唇瓣。

「善禮的死,是我人生中第二個失敗。是對善禮的失敗,也是對你的失敗。我和你之間的對局,我是又輸了一次,你是對的,我是錯的。」他的聲音里多了些困惑。「楊棋,為什么我一生中的每一個失敗,都有你的身影?」

七娘子的眼眶里漸漸地蓄起了淚。

她甚至是惶惑的,在她心底,有一股力量在沖擊著她的自制,她想要止住許鳳佳的話頭,想要挽留住在這一個月間,存在於他們間的那一份虛假的平衡。有些事被避而不談,有些人被擱置到台面下頭,他們還能小心翼翼地維持著虛假的溫情。

但這份所謂的恩愛,似乎正隨著許鳳佳的告解而漸漸地零落了下來。

「在廣州的時候,我想了很多。我想我給善禮的支持實在太少,為了你我也要回京城來。我想我的時間太少,要讓你對我低頭,對我說一聲請,總是要做水磨工夫。只要我肯等,我總能等到你心甘情願地選了我,而不是我一直在追著你要一個選擇,你卻只會告訴我,你沒有選擇。我情願慢慢地推,而不是想要一下打破你的……你身邊的……你心里的那扇門。」

「可今天我看到你和封子綉說話。我花了多少時間看著你,楊棋?我知道你臉上的每一個表情,對長輩,對朋友,對敵人,對下人,甚至是對我……可當你和封子綉談話時,你臉上的表情,我一個都沒有見過。」

「我那樣想要,那樣多次去逼迫你,不就是想從你臉上看到那樣的神色?我求都求不到的真誠……你憑什么那么輕易地給了封子綉?」

他慢慢地抽回了手。「我一直告訴自己,要等,不要逼你太過,要等你放開心門,讓我進去。我知道你自小日子過得不容易,所以你習慣提防,習慣作偽,習慣了……習慣了向你索求什么的人往外推。可我不知道,其實你只是對我把守得那樣嚴,而要關心別人,要去選擇別人,又是那樣容易簡單的一件事。在心里,你一直都沒有喜愛過我,你是真心要把我推得遠遠的。嫁給我,你是真的沒有選擇。」

他的語調里,又籠罩上了那死氣沉沉的哀傷。

七娘子不覺又撫上了臉側,似乎正在挽留許鳳佳所留下的那一點余溫。

她似乎是真的做到了她需要的一切:她讓許鳳佳相信了她一直需要他相信的事。她不喜歡他,一點都不喜歡,所以他不應該繼續糾纏。

兩行清淚不知不覺就滑落了下來。

她感到,她明白這就是她一直在等待的那一刻,如果她放任這一刻過去,以後許鳳佳就不會再索取她所不想給予的那些東西。她的感情,她的愛情和她的在乎。

然而他也不會再給予她他的關心,他的愛情和他的在乎。他已經承認了楊棋是他的失敗,而學會承認失敗,正是接受失敗,遺忘失敗的第一步。

放開手,放開這一刻,她的生命中將不會再有許鳳佳這個變數,她會得到一個優秀的丈夫,一個和桂含春、和權仲白沒有不同的丈夫,在她的生命里,不管是誰扮演這個角色,都不過只會是個符號。

然後她會失去許鳳佳,這個她一直在努力否認,努力抗拒,這個她理智上也明白永遠無法成為她想要的伴侶,然而感性卻不斷想要靠近的男人,一個鮮活的,獨一無二的許鳳佳。

西三間就安靜了下來。

七娘子數著自己清淺的呼吸,聽著許鳳佳粗重而略帶梗塞的呼吸,她緊緊地閉上了眼。這安靜,讓她窒息。

推掉,推掉,放開手。她的意識里傳來了喃喃地,無聲地低語。

不!留下他!又有個微小的聲音在不顧一切的尖叫,留下他,留下他!

在這一瞬間,前世今生無數個碎片席卷而至,她看到封錦,寂寞地盛放,看到五娘子臨終前那一抹釋然的笑,看到六娘子的窒息,看到她自己在人群中踱步,自由自在,然而無邊寂寞。

那聲音漸漸地弱了下去,終於不聞。

這份讓人窒息的安靜,持續了足夠長的時間,甚至長到兩道呼吸聲都勻凈了下來,才有一道安靜而冰冷的女聲,打破了濃黑色的靜謐。

「知道在表哥面前,我為什么能放下心防嗎?」

沒有答話,然而那粗重的呼氣聲,卻已經頓住了。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忽然間升溫,我還在感冒啊,糊糊塗塗的也不敢減衣,出了滿身的大汗,黏黏的,好討厭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