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無悲喜白衣禍此世(2 / 2)

天官賜福 墨香銅臭 4283 字 2020-11-08

風信怒道:「我不想說你!你自己看看你現在是什么樣子!打劫的事情我已經不問你了,你怎么還變本加厲了?!」

謝憐冷笑一聲,道:「果然。」

風信道:「什么果然?」

謝憐站起身來,道:「你果然一直都記著打劫的事。想問我,又不好意思問,是嗎?你心里想象過千百次怎么回事了吧。不用想了,我告訴你。」

他一步一步,逼到風信面前,道:「是真的。我打劫了。」

風信被他逼得倒退一步,道:「你……」他又前進一步,低聲怒道,「我們過的這么苦,為的是什么?!如果這種事你願意做,我們早就做了,何苦要捱到今天?!你這樣算是什么?!前功盡棄嗎?!你還是從前的太子殿下嗎?!」

謝憐道:「是啊 ,為什么要苦苦捱到今天?」

風信一怔。謝憐又道:「從前的我是什么樣的?罵不還口嗎?打不還手嗎?自不量力嗎?拯救蒼生嗎?這是什么?這不是個蠢貨嗎?你覺得那樣一個蠢貨好嗎?你覺得我必須是那樣的我嗎?一旦不是,你就很受打擊是嗎?」

風信驚道:「你瘋了嗎?你為什么要這樣說?」

謝憐道:「你錯了。我沒瘋,我只是突然清醒了。然後發現從前的我才是瘋了。」

「……」

風信喃喃道,「你怎么會這樣?你什么時候變成這樣的?我,我真不知道,我這樣,我跟著你是為了什么了……」

謝憐道:「那你別跟了。」

風信還沒反應過來:「什么?」

謝憐道:「我說,那你別跟了。」

說完,他就摔門了。

兩個時辰後,屋外才傳來悉悉索索的動靜,和低低的說話聲。

似乎是風信和他的父皇母後在道別。風信聲音極低,王後語帶哽咽,國主說得不多,咳嗽居多。不一會兒,門開,門關,風信的聲音消失,腳步聲遠去。

風信走了。

謝憐關在屋中,木然無表情,半晌,閉上了眼。

終於走了。

自從慕情離開之後,謝憐就一直恐懼著這件事:有一天,風信也會離開的。

因為太恐懼了,今天,謝憐已經無法再忍受被這種恐懼折磨。

與其慢慢耗下去,像慢刀子磨一般慢慢把那些恩義情誼都一點點消磨得精光,最後兩看相厭,彼此仇恨,不如早一點,就在此刻爆炸!

風信走之前,他害怕。而風信走了之後,他就一點也不害怕了。

可是,雖然他不害怕了,卻更痛苦了。

原本,謝憐還在心底抱著萬分之一的期待,期待即便是他承認做了不該做的事,即便是他變成現在這樣糟到極點的樣子,風信也還是會留下。畢竟,自從他十四歲那年挑中風信作為自己的貼身侍從後,他們兩個幾乎一直如影隨形。是主從,更是好友。除了他這個太子以外,風信也沒有任何需要關心的對象。最多就捎帶國主和王後。

可是,風信真的走了。

謝憐早就猜到了這個結果,也完全能理解這樣的結果,但他還是暫時有些受不了。

這時,寂靜的屋外傳來王後的聲音。

她道:「皇兒,對不起啊。」

「……」

謝憐從床上爬起,開了門,出去,疲倦地道:「不關你們的事。」

王後和國主都坐在破舊的桌邊。王後道:「是父皇母後拖累了你,要你為了我們去做不好的事,還讓你和風信吵架。」

謝憐勉強笑道:「有什么不好的,話本傳奇里不到處都是劫富濟貧的故事嗎?風信走了就走了,挺好的,他走了反倒輕松些。兩邊都輕松。你們先把病醫好再說別的吧,明天可以買最好的葯了。」

國主卻瞪著他,道:「我不用這些錢。」

王後暗暗拽住他。謝憐道:「你想怎么樣?」

國主又咳了幾聲,道:「你……去把風信追回來。我不要這些錢。」

王後雖然拽著他,但也道:「是啊,你去追風信吧。他是你最忠心的侍從,又是你的好朋友……」

謝憐道:「沒有忠心的侍從了。有錢拿著用就是了,別的不要多問。我說了,這些事你們不懂。」

沉默許久,最後,王後道:「對不起啊,皇兒。爹娘看得到,你一個人掙扎得很苦,但是爹娘都只是凡人,沒辦法幫你一點兒忙,還要你照顧。」

謝憐沒力氣再多說,隨口安慰敷衍幾句,送他們回屋去了。為了讓自己清醒,謝憐拆下綳帶和所有衣物,胡亂洗了個澡,倒頭就睡,睡到第二天起來,迷迷糊糊心道:「風信怎么沒叫我?」

好一會兒,他才想起來,風信已經走了。

謝憐翻身坐起,發了一陣呆,又想起一事。

就算風信走了,但他父皇母後呢?怎么他父皇母後也沒進來?

往常這個時候,早就能聽到國主的咳嗽聲了,這聲音就沒斷過,今天卻是極為安靜。

不知為何,謝憐感到一陣不安,他穿上衣服下床,抓了兩把抓了個空,發現自己敷面的白綾沒了,推開隔壁屋門,道:「母後,你看到我的……」

一推門,他一對瞳孔瞬間收縮成了兩個極小的點。

他的白綾找到了。

那條白綾,懸在高粱之上,還吊著兩個一動不動的老人身影,早就僵了。

是他的父皇母後。

謝憐懷疑自己還在夢中,晃了晃,勉強扶住牆,還晃來晃去,沒扶住,順著牆滑了下來。

他坐在地上,雙手遮臉,突如其來的一陣呼吸困難,哭了笑,笑了哭,道:「我,我,我,我……」

也不知對誰語無倫次了一陣,他又道:「不是,沒有。我,等等,我,不行,我……」

最終,一個完整的詞都講不出來,他轉身大叫一聲,猛地把頭往牆上撞了十幾下。

他早該想到的。他父親是一個多么古板老舊的君主,而他母親更是那種根本見不得親人受苦的母親,尤其是還是為他們受苦。兩個人都是養尊處優的貴族,這一路來居然能堅持到現在,已經是個奇跡了。

謝憐把頭在牆上撞了幾百下後,喃喃道:「風信,我父皇母後沒了。」

沒人在聽。

這時,他才想到,要把父母的屍體放下來。放下來後,謝憐仿佛就沒了事做,在屋里走來走去,看到桌上還有幾盤冷掉的難看的菜,是他昨晚不吃讓王後拿走的。現在,他六神無主地拿起來,全部吃了下去,一根菜也沒敢漏,生怕少吃了一粒米。吃完後又開始嘔吐。

突然,謝憐抓了那條白綾扔到梁上,把自己的脖子套了進去。

陣陣窒息襲來,然而,他始終清醒著。就算兩眼充血,頸骨咔咔作響,他也始終清醒著。而且,不知怎么回事,吊著吊著,那白綾竟是自動松開了。謝憐重重摔在地上,頭昏眼花中,發現那條白綾居然無風自動,仿佛一條毒蛇一般,緩緩盤了起來。

這東西,竟是生出了自己的靈魄!

被注入了法力,染上過謝憐的血,還吊死了兩個皇族——如果謝憐會死,那就是三個。如此一條白綾,帶了如此之深的怨氣和邪氣,不成精怪,反倒奇怪。

剛剛來到世上的這只小精怪全然不懂自己是在怎樣令人絕望的情形下出生的,快樂地向給了自己靈魄的人游去,似乎期待著一個親昵的舉動,謝憐眼里卻根本沒有它。他抱頭咆哮道:「誰!!誰來殺了我!!!」

他只盼著有誰能立刻來要了他的命,幫他解脫了這無窮無盡的痛苦和折磨!

正在此時,遠處傳來一陣震天響的敲鑼打鼓之聲。謝憐喘著粗氣,雙目血紅,心道:誰?是什么?

某種力量驅使他踉踉蹌蹌起了身,出去查看。走了許久,他終於發現,那是永安新立,皇城遷都,新宮落成的慶祝之聲。

普天同慶!仙樂國的舊民,現在都在為永安而歡呼了。大街上,每個人臉上的笑容都如此燦爛,如此熟悉。謝憐想起來了,上元祭天游的時候,仙樂皇城的人們也是這樣歡呼的。

謝憐又踉踉蹌蹌走了回去,癱坐在地上。

為什么要在仙樂國君國母屍體躺在他腳邊的時候,讓他看到「永安人」們的歡聲笑語?

謝憐把臉埋在手里,哭哭笑笑,哈哈哈哈,嗚嗚嗚嗚。

半晌,他嘻嘻地道:「沒這么容易。」

一個聲音在他腦子里一閃而過:人面疫,是怨恨……制造人面疫的方法,是……

他眼里閃過凶狠的光,忽然放輕了聲音,道:「你們休想好過。」

他臉上神情似哭似笑,似喜似悲,順著牆慢慢站起來,道:「永安,永安?休想。永遠也休想!我,詛咒你們。我詛咒你們!!!我要你們全部死光,死絕!!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著笑著,謝憐如一陣狂風般沖了出去,路過那面鏡子的時候,突然一頓,猛地回頭!

鏡中的他,已經完全變了一副模樣。

他身上穿的,不是那件洗到磨損的白道袍,而是一間雪白的大袖喪服。他的臉也不再是他的臉,而是一張半哭半笑的悲喜面!

如果是之前的謝憐,看到此刻鏡中的自己,一定會嚇得大叫起來,但是,現在的他卻一點兒也不害怕了。他視若無睹,狂笑不止,跌跌撞撞,撞開了門,奔了出去。

舊國的仙樂皇城,如今已是一片破敗不堪的廢墟。

廢墟附近,還是有僥幸未死的居民和無路可走的流民。雖說自從人面疫爆發,皇城覆滅後,這座昔日的華麗王都就時常陰風陣陣,令人膽寒,但今天,似乎格外令人膽寒。幾個衣衫襤褸的乞丐一溜煙跑了,邊跑邊望天。人們都覺得,好像要發生什么非常不好的事了,還是不要逗留了。

皇城破敗的城門前,便是戰場。平時就沒什么人敢去,現在,只有一個老道士在東跑跑、西跳跳,捕捉那些迷茫的游魂,捉到了就塞進自己袋子里,准備扎成花燈。捉著捉著,他忽然發現,不知何時,戰場的盡頭,出現了一個奇怪的白衣人影。

當真奇怪,當真詭異。一身喪服,白袍大袖,一段白綾挽在袖上,隨風飄曳,若有生命。臉上則戴著一張慘白的面具,半邊臉哭,半邊臉笑。

那老道士一陣惡寒,在他反應過來為什么要跑之前,雙腿已經自己帶他跑出了戰場。他心內還殘留著驚魂未定之感,駐足回看。

那白衣人一語不發,在戰場上漫步。凄風獵獵,腳下每一步都踏著戰死者的屍骨。

無數亡魂在這片土地上掙扎哀鳴,以至於連空氣都是怨念的黑色。

那白衣人冷冷地道:「恨嗎?」

亡靈們嗚嗚哀叫。那白衣人又邁開幾步,道:「當初你們誓死保衛的人們,現在已經成了新國的國民。恨嗎?」

亡靈們的哀叫中,混入了尖叫。

那白衣人緩緩地道:「他們忘記了死在戰場上的你們,忘記了你們的犧牲,為奪走你們生命的人歡呼。恨嗎?」

尖叫中,又混入了嘶鳴和咆哮。

那白衣人厲聲道:「光是叫有什么用,回答我,恨嗎?!」

整個戰場的上空,回盪起無數個充滿怨念和痛苦的聲音。

「恨啊……」

「好恨啊……」

「殺……我想殺了他們啊!!!」

那白衣人向著它們打開了懷抱,伸出雙手,道:「到我這邊來。」

他一字一句地道:「我承諾:永安之人,永不得安!」

震天狂響的尖叫、慘叫、咆哮中,仙樂士兵們的亡魂和皇城人面疫患者們的死靈相互應和,在鋪天蓋地的黑霧中,幻化成形!

那在遠處觀望的老道士將這一幕盡收眼底,膽戰不已:「這是……這是……!!」

一瞬間,他腦子里只冒出了四個字。

白衣禍世 !

這時,那白衣人聽到身後傳來一個少年人的聲音:「殿下……」

他回過頭。不知何時,他身後站了一個黑衣少年,正對他俯首下來,單膝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