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憐住了手,不知他喊的是哪個,又是讓誰算了。君吾又咳出一口血,怒道:「給我滾開!」
國師跪在他身旁,對他道:「殿下,算了吧!真的算了吧。繼續戰,也沒什么意思了。」
君吾道:「你懂什么?!滾開!」
國師道:「我是不懂,這么多年了,你神仙也做過,鬼王也做過,該殺的都殺了,想要的也都拿到手了,你這又是何苦呢?你到底想要什么?想要證明什么?」
聞言,君吾臉上閃現一瞬的茫然。
但沒茫然多久,他又暴起扼住國師的喉嚨,怒道:「你少來教訓我!你沒有資格教訓我!沒人有資格教訓我!」
眼下君吾力量不足,這一扼不算難解,謝憐正要動手救人,國師卻擺擺手讓他別動,繼續道:「殿下啊。」
君吾冷冷看著他,還是沒放下手。
即便他現在力量不足,要擰斷國師的脖子也易如反掌,十分危險。國師卻就任他這么扼著自己,道:「我教導太子殿下,根本不是為了教導出一個沒有走錯路的你,然後用他來羞辱你。他是他,你是你,你們本就是不一樣的人,有不一樣的路,再正常不過了。我以前說,你不相信,那么現在呢?」
君吾盯著他,一語不發。
國師道:「我不過是真的很想念太子殿下,想念曾經的烏庸國,想念我們所有人,還有我們沒有飛升的那些日子罷了。」
「……」
國師又道:「這么多年了,太子殿下,我只是看著你,我都覺得很累,很累了,你自己呢?你真的不累嗎?」
作為三界第一武神,君吾的面容和儀態,永遠是完美的,一塵不染的。此時,褪去了所有光環,謝憐才發現,就算除去那三張人面疫,他的面色也過於蒼白了。
輪廓過於冷硬,眼眶之下還微微發黑,顯得陰郁難言,根本沒有光暈籠罩下顯現出來的那般溫和。
但是,現在的他,看起來才像是活的。盡管也是懨懨的。
國師道:「殿下,你已經敗了。給你自己一個解脫吧。」
「……」
君吾有點迷惘地道:「我敗了嗎?」
過於強悍的法力波動轟破了岩窟的穹頂,淺淡的陽光自上方灑落。
空中似乎飄下了雨絲。君吾躺在地上,謝憐站著,居高臨下俯視他,居然從他的神情里看出了一縷如釋重負。
他不禁懷疑,也許,被什么人打敗,結束這種分裂而瘋狂的日復一日,也是君吾一直以來內心深處的願望也說不定。
半晌,君吾忽然問道:「那招,叫做什么。」
「……」
謝憐舉袖,擦了擦臉邊的血,道:「胸口碎大石。」
君吾一愣,似乎想到了什么,笑了一下,嘆了口氣,閉上了眼,道:「漂亮。」
他沒有再多說一個字,但所有人都能看出他臉上再也掩飾不住的精疲力竭。
謝憐的手終於從芳心劍柄上挪了下來,下一步,想不到該怎么做了,不由自主望向花城。花城還站在原處,那唯一一段還沒有坍塌的通天橋上,已靜靜負手等待他多時了。見他回頭,迎上他目光,微微一笑。
國師坐在一動不動的君吾旁邊,道:「殿下,你們走吧。」
他沒有起來的意思,謝憐道:「師父,你不走嗎?」
國師搖了搖頭,道:「我陪一陪太子殿下好了。畢竟以前,我沒有陪他。」
雨水越來越大,沖刷著君吾闔眸的臉,以及從傷口流淌出來的鮮血和生機。
沖著沖著,謝憐覺得,他臉上那三張人面,好像漸漸淡去了一些。不知是不是錯覺。
沉默一陣,謝憐把背上斗笠摘了下來,垂手一丟,蓋在了君吾的臉上。
慕情手腕上的咒枷已經自動脫落了,他飛起一腳把這東西踢進了岩漿,那副涼涼的鎮定之態才又勉強找了回來。風信肩頭的胎靈卻跳了下去,四腳並用爬到君吾的臉邊,小心翼翼地碰他,和他踩君吾臉時態度截然不同,把風信氣了個半死。
謝憐卻不管別的了,鼻青臉腫地徑直奔向花城,仿若重生——事實上,也的確是劫後余生,一頭扎到他身上,道:「三郎!」
花城向謝憐伸了一下手,隨即就被他撲得向後退了一步,雙臂環住他,笑眯眯地道:「哥哥,你看,我就說了,你一定會贏吧?」又把他的臉抬起來,仔細看了看,嘆了口氣,「你又把自己弄成這副樣子。」
他指尖撫過之處,小小的銀蝶撲翅掠過,傷痕淡化。謝憐也笑眯眯地道:「下次不會了!」
花城挑了挑眉,故作冷酷道:「沒有下次了。」
頓了頓,謝憐斂了笑意,認真地道:「三郎,之前在銅爐山里,我說過,出去之後有話要對你說,你還記得么?」
花城笑道:「自然記得。哥哥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
謝憐低下頭,須臾,好容易才鼓起勇氣,坦白地道:「剛才君吾透露了只言片語的,也和這件事有關。說實話,其實早就該告訴你了,但我一直下不了決心,怕你知道……」
花城道:「怕我知道,殿下差一點就成了白衣禍世,對么?」
「……」
謝憐愕然:「你……?」
花城不正面作答,而是在他面前單膝跪下,抬臉看他,笑吟吟地道:「如何?哥哥,這樣,想起來了么?」
怎么會想不起來?
那時候,那個無名的鬼魂,也經常這樣對他單膝下跪!
那張蒼白的笑面和花城此刻的笑臉重疊了一瞬。謝憐心一顫、腳一軟,直接就坐在他面前了,喃喃道:「……三郎……是、是你啊!」
花城笑了一聲,維持著單膝跪地的姿勢,那僅剩的一只眼睛凝視著他,道:「殿下,我一直看著你。」
謝憐還是只能說一個字:「你……你……」
他終於明白,過往花城狀似無意對他說過的許多話都是什么意思了。
原來如此。他從沒想過,原來無名,就是花城!
他全都知道的。他全都看到了。他一直都在!
突然之間,千般滋味、萬般言語齊齊涌上心頭。感激有之、慚愧有之、痛心有之,狂喜有之,更深一步、無葯可救的戀慕有之。
謝憐的胸口被撐得快要爆炸,一個字的表述也擠不出來,只能猛地撲了上去,喊道:「三郎!」
他好像只會說這個詞了,又喊了一聲:「三郎!」
花城被他撲倒,和他一起坐在地上,摟住謝憐,哈哈大笑。原先的恐懼擔憂一掃而光,謝憐緊緊環住他脖子,笑著笑著,想掉眼淚。
但眼淚還沒掉下來,他便驀地發現了一件很不妙的事。
雖然花城是鬼,但他的身體,從來幾乎和常人無異。
可是,現在被他抱住的花城,那身明艷的紅衣,卻微微有些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