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青梁山下 6(2 / 2)

「羽兒留心了!」爹爹高喊,一柄刀直直刺向前,「千刃式……」爹爹的身子飛起來,在空中劃出一個大大的弧,無數白刃,布滿天地,「追風式……」在翻飛的刀光里,高大的身軀緩緩落地,刀卻還停在半空,以不變的姿態停留著。

霎時,羽衣看見,爹爹的衣袍飛了起來,像張開羽毛的鳥,衣角在初春的風里獵獵而響。她驚奇地看見,爹爹飛到半空停下了,懶懶地翻個身,然後向著地面極慢極慢地下落。浮起的衣衫像在托著他,他的身子不是一個笨重的肉身,而是一片飄在風里的葉子,那么輕盈那么優美。

羽衣呆呆出神,這樣的刀法,這樣的姿態,這樣的境界,真的是太讓人驚奇,太讓人向往了。使刀的還是那個身材高大魁梧的爹爹嗎?卷在白刃的漩渦里,他就像一只輕盈的蝴蝶。

多年後,當羽衣在江湖上行走,經見了江湖的風雨,她才慢慢一點一點悟出,爹爹的刀法達到了怎樣登峰造極的高度,這一高度在當世是無人可以匹敵的。

羽衣看見爹爹落在地上,血霎時噴涌而出,鼻子,嘴巴,全成了鮮血的出口。她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她的爹爹,令江湖聞風喪膽的一代梟雄,就這樣離世了。以這樣一個無言的結局了解了輝煌的一生。

大片大片的葉子落下,繁密的雨點一樣,層層覆蓋上爹爹的身子。已經是農歷四月了,遠離長城的中原地帶,據說已經是繁花匝地草長鶯飛的季節了。塞外苦寒,春天來得分外遲緩,楊樹的葉子僅僅舒展開蜷縮的身子來,淺綠的葉心里散發出春天特有的氣息。

羽衣的爹就在這濃郁的春風里,狂舞大刀,直舞到筋疲力盡,像一只生命已經耗盡,枯萎的蝴蝶,落在清梁山谷里,永遠躺了過去。他留給羽衣的,除了一把大刀,一本刀譜,便什么也沒有了。

連片言只語也沒有留下。

他是懷著怎樣的心情死的,羽衣無法猜想。她對著漸漸冰涼的身子走神,爹爹吐出的血,在地面上扇面一樣分布。谷中傳出熟悉的禽鳴聲,各種鳥兒在極力賣弄它們出色的喉嚨。

羽衣聽著耳畔的唧唧啾啾,許久許久。晌午過了,天色漸漸轉為日暮。爹爹還在躺著,她做的苦苦菜,還擱在茅屋里,他竟然沒有來得及吃下。

羽衣哀哀地哭起來,她發現自己其實是愛爹爹的,一直那么深切地愛著他,他是她在世上最後的親人,她並沒有那么恨他啊。

沒有人告訴羽衣,接下來的日子該怎樣過,她不知道,爹爹什么都沒有交代,就猝然撒手而去。

幸好,多年來,她在孤苦的山谷里過活慣了,娘走了,爺爺走了,她已經慢慢適應了這種孤苦。

羽衣同樣沒有驚動山下的山民,一個人掘墓,抱起爹爹沉重的身子慢慢拖進墓坑,慢慢掩上土,慢慢堆起一個饅頭一樣的土堆。新鮮泥土的味道在風里飄散,她在墳前夜以繼日地習練刀法。

追風刀三十六式,招數並不繁復,講求的只是沉穩二字。她慢慢地回味,琢磨,將一個個動作連貫起來。慢慢地,她發現,原來這練武跟做飯一個道理,起初生疏,練的次數多了,漸漸就會上手,熟練。還能從中悟出一些以前不懂的道理。

谷中日子寂寞,羽衣只是靜心習練刀法,轉眼一百天日子過去,父親離世已經百日了。這天,她老早起床,做了些苦苦菜,坐在爺爺和父母的墳前慢慢吃下。晚夏的苦苦菜枝葉變老,不再那么鮮美可口,有濃濃的苦味。她含淚吞咽著。爺爺,爹,娘,生前難以團聚的一家人,終於可以長久地安睡在一塊兒了。

爹爹墳頭新土已然變舊,而爺爺的墳上綠草密密地生長著,娘早就被枯草新草包圍。時間在三個人的身上留下相應的痕跡,時間簡直就是一把刀子啊。

羽衣最後翻看了一遍追風刀譜,在爹爹墳頭掘出一個坑,把書本恭恭敬敬放進去,埋上土。默默想就讓它去陪伴爹爹,就當替女兒盡孝吧。刀譜她已經熟爛於心,就算隨泥土化做塵土,也沒什么可惜的。

她清理了家當,收拾起一個包裹,決意出谷,到外面去走走。沒有人告訴她,該帶什么,她自小生長深谷,極少下山,也不知道該帶上哪些應用之物。想來想去,決意帶上父親的刀。家中一應物事原樣不動,出門一把鐵鎖鎖上茅屋門,遙遙向墳地里的親人凝眸看看,狠狠心,毅然轉身下山。

白虎不知到哪兒游盪去了。就讓它去吧。自己不可能帶著它出門。她想想,轉身回去,開鎖進屋,取出一些窩窩頭,放在屋前的石板上。等白虎回來,可以果腹,以後的日子,它可以到山下人家,一定有人會願意收留它。白虎是只看家的好狗。

青梁山,親愛的土地,苦苦菜,老茅屋,白虎,你們等著,有一天我會回來的。不管我走出多遠我都會回來的。她在心里暗暗地說著。向生她養育她的故地告別。心忐忑地跳著,有點不舍,又有點興奮。初次出門,外面會是怎樣一番熱鬧景象,她的心里充滿了憧憬與期待。

走下青梁山,走出長長的谷,就踏上了廣闊千里人煙稀少的古道。爺爺生前說過,走出古道,就能望見長城,越過長城,再往南趕,便是繁華似錦的中原地帶。

羽衣回想著爺爺的話,放眼四下打量,發現自己現在踏上了古道,古道盡頭,長城在遠處的天際下,隱隱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