貼咔哧咬了一
口,頓時感覺到又粗又澀,那苦溜溜、酸兮兮的味道,簡直無法與香噴噴的白面
饅頭相提並論。
看到我久久不肯咽下口腔里的玉米面,又看到我眉頭緊皺的窘態,奶奶默默
地站起身來,摘下棚頂的小竹藍,她小心奕奕地掀開花手絹,拽出一塊小餅干:
「大孫子,吃這個吧!」我放下玉米鍋貼,毫不客氣地接過餅干,大口大口地咀
嚼起來。
從第一頓飯開始,我便再也沒有啃咀過第二口粗澀的玉米面,奶奶總是能夠
從她的小竹藍里,魔術般地變幻出各種各樣、非常可口的食物來:烙餅、饅頭、
餅干、糖塊、肉松、咸鴨蛋、……。
奶奶拎著小竹藍,得意洋洋地拿出幾塊餅干遞到我的手里,看到我香甜地咀
嚼著,仿佛是奶奶自己也在幸福地咀嚼著,那慈祥的面龐,露出甜蜜蜜、美滋滋
的微笑。
發現了小竹藍的秘密之後,我再也不啃咀嚼玉米面,而是頻繁地向奶奶索要
小竹藍里面的食物。如此這般,未過三日,奶奶的魔術終於露了餡,小竹藍徹底
告馨,這可真讓奶奶好生難堪,她不知所措、無可奈何地在屋里踱起步子。
「老鱉犢子,你這么瞎轉轉有啥用啊,」看到奶奶的尷尬之相,爺爺沒好氣
地嘀咕道:「還不去雞窩那看看,看看還有沒有雞蛋啦?」爺爺的話使奶奶頓然
省悟過來,她推開屋門滿懷希望地奔向雞窩。
「大孫子,你吃飽了么?」奶奶親熱地問道,見我點了點頭,奶奶抱起了
我:「大孫子,吃飽了,就睡覺吧!」
「媽——,」老姑問道:「媽喲,我大侄在哪存啊?」
「存?」聽到這個字,我又納悶起來:存!這又是什么意思?老姑怎么把在
哪里睡覺,說成了在哪里「存!」啊?
「在我這。」奶奶一邊幫我脫著衣服,一邊答道。末了,奶奶又開始解她的
包腳布,一挨奶奶將層層黑布翻解開,我看到一雙極其滑稽的大腳掌,奶奶的雙
腳是那么的可笑,腳面高高地隆起,呈著極度扭曲的弓形,長碩的中趾不可思議
地搭在姆趾上,如此一來,在其腳尖處,便形成一個讓我哭笑不得的小包丘。
我迷茫地問道:「奶奶,你的腳是怎么搞的啊,咋成了這樣啊?」
「嗨,」爺爺不屑地說道:「你的奶奶小時候不聽話,她媽媽給她裹腳,她
嫌痛,總是偷偷地解開,結果,慢慢地,便弄成了這副模樣!」
「哦,」我突然明白過來,像奶奶這般年紀的老婦人,都毫無例外地長著一
雙比孩童還要細短的小腳,走起路來,顫顫微微,如果刮起大風,可以非常輕松
地將其掀翻在地。
「奶奶,」望著奶奶那畸形的雙腳,我突然想起一本小說里介紹過,舊社會
的女人,不僅要裹小腳,並且,沒有名字,嫁給誰就隨誰的姓,什么王氏、李氏
的,想到此,我笑嘻嘻地問奶奶道:「奶奶,你有名字么?」
「沒有,」奶奶坦然答道:「奶奶沒有名字,只有姓,奶奶姓趙,趙錢孫李
的趙!」
「嘿嘿,」爺爺從旁提醒道:「老鱉犢子,瞅你這臭記性,你怎么沒有名
字,你忘了,土改的時候,你去分地,村長問你的名字,你說沒有名字,村長不
是臨時給你起了一個趙永芝的名字么,……」
「嗨,」奶奶則不以為然地搖搖頭:「這算什么名字啊,除了分地時用過一
次,以後,就誰人沒叫過這個名字,無論在家里,還是在生產隊里,大家都叫我
老張太太!」
「奶奶,」我繼續問道:「你念過書么?」
「哼,」奶奶撇了撇嘴:「早頭,哪有女孩子念書的,大人們都不讓女孩子
念書,女孩子早晚得嫁人,所以,是別人家的人,誰肯花錢供女孩子念書啊,大
孫子,奶奶是個睜眼瞎,一個大字也不認得!」
「誰說的!」爺爺補充道:「一個字不認識,那,你去城里做買賣的時候,
上廁所,是怎么分辯出男女廁所的啊!」
「哦,」奶奶苦笑道:「那兩個字,我還認得,為了不上錯廁所,我是硬憋
出來的!一看到那兩個字的形狀,我便能分清哪個是男廁所,哪個是女廁所!」
啪——,待全家人都接二連三地鑽進了被窩,奶奶啪地關掉了小燈泡,屋子
里頓時一片可怕的漆黑,我木然地依在奶奶的身旁,望著窗外明亮的圓月,我突
然想起了媽媽,想起了媽媽的酥||乳|,以及溫暖的胸懷:「媽媽,媽媽,媽媽,我
要摸咂!」
「哎喲,」奶奶無奈地嘀咕道:「孩子還是太小哇,離開媽媽就不行,孩子
想媽媽了,這,這,可怎么辦吶!來,大孫子,摸奶奶的咂吧,什么,奶奶的咂
太癟了,沒有你媽媽的大?這,這……」
「來,陸陸,」二姑掀起她的棉被:「來,到姑姑這來,來,摸姑姑的
咂!」
二姑輕輕地將我拽到她的懷抱里,撩起了襯衣,將一雙散發著青春香氣的||乳|
房,擁到我的手里:「怎么樣,姑姑的咂像不像你媽媽的啊,什么,像,嘻嘻,
那,你就摸吧!」
「哦,」旁邊的奶奶殷勤地整理著我的被角:「大孫子,蓋好嘍,別涼著
哇!」
我貪婪地抓摸著二姑的酥||乳|,困意漸漸襲來,身下的土炕也慢慢地滾熱起
來,早已習慣於睡木板床的我,無法適應這難耐的燥熱,呼地蹬掉了棉被,露出
赤裸裸的身體,奶奶輕輕地嘀咕一聲,幫我重新壓好棉被,在奶奶家度過的第一
夜,我不停地蹬踹著棉被,奶奶則不知疲倦地,一次又一次地幫我蓋好。
第二早晨,我頓感周身乏力,涼氣襲襲,我哆哆嗦嗦地蜷縮在被窩里,任憑
奶奶和二姑如何呼喚,我就是懶得動一動,二姑掀起被角,細手剛剛觸到我的身
體,立刻驚呼起來:「哎呀,媽喲——,陸陸的身子咋這么熱啊,都燙手哇,不
好了,陸陸感冒了!」
「唉,」奶奶唉息道:「一定是昨晚踹被,著涼了!快,給他穿上衣服,趕
快去醫院!」
「不,」當奶奶將我背到醫院,望著醫生手中冷冰冰的大鐵針,我不由自主
地想起了金花,我立刻驚賅萬狀,拼命地掙扎著:「不,不,我不打針,我不打
針!」
「大孫子!」奶奶從口袋里掏出一塊小糖球:「大孫子,聽話,打一針,病
就好嘍!」
可是,讓奶奶遺憾的是,一針,並沒有醫好我的病,我的病情日益嚴重,奶
奶只好天天背著我去醫院打針,每次打針之前,奶奶總是要買一些糖果之類的小
食品,向我施以一點點小恩小惠,作為我屁股挨扎的報酬。
又是一個清晨,奶奶與往常一樣,背著我去醫院打針,看到路邊的冰糕箱,
我喃喃地嘀咕道:「奶奶,我要冰棍!我要冰棍!」
「唉,」奶奶摸了摸口袋,突然讓我失望地說道:「大孫子,奶奶沒錢
了!」
「不,不,不么,奶奶,我要冰棍,我要冰棍!」
「咦——,咦——,咦——,」我扒在奶奶的脊背上,不知好歹地嚷嚷著,
兩只手死死地抓拽著奶奶的衣領,突然,我感覺到奶奶的身子微微地抖動起來,
繼爾,傳來一陣陣痛哭聲:「大孫子,奶奶不好,奶奶沒有能耐,奶奶窮哇,奶
奶連個冰棍都買不起了!咦——,咦——,咦——,……」
聽到奶奶的悲泣,我不再叫嚷,可憐巴巴地依到奶奶的脊背上:「奶奶,別
哭了,我,不要冰棍了!」
「咦——,咦——,咦——,……」聽到我的話,奶奶更加傷感地抽泣起
來:「奶奶沒能耐,奶奶窮,奶奶沒錢,咦——,咦——,咦——,……」
「先生,」看到我久病不愈,情急之下,奶奶索性將我背到算命瞎子的家
里,奶奶將我放到一塊焦糊的葦席上,然後,誠慌誠恐地沖著算命瞎子詢問道:
「先生,請給我的大孫子掐算掐算,他的病怎么總也看不好哇?」
「哦,」算命瞎子聞言,翻滾著沒有眼珠的白眼眶,煞有介事地問奶奶道:
「好的,把他的生日,時辰告訴我吧!」
「嗯,」奶奶如實相告,算命瞎子低下頭去,默默地點撥著干枯的手指頭:
「嗯,沒有什么不吉利的啊,老張太太,這個孩子,叫什么名字啊?」
「陸陸!」
「嗨呀,」算命瞎子突然嚷嚷起來:「叫大嘍,叫大嘍,這孩子的名字叫大
嘍,名字叫大嘍,可不好養啊,不是鬧病,就是有災,……」
「那,怎么辦啊?」奶奶恐懼地問道,算命瞎子像模像樣地答道:「不要著
急,老張太太,給孩子改個名字吧,」
「好,好,」奶奶點頭如搗蒜:「好,好,那,就請先生給我大孫子重新起
個名字吧!」
「這個么,」算命瞎子略微思忖了一下:「老張太太啊,這名字,用不著我
起,你給孫子偷個名字,以後,就好養嘍!」
「偷?」
「是的,我的意思是說,這孩子太孤,太嬌,名字又沒起好,不好養,你看
誰家的孩子多,就偷他家孩子的名字,以後,保准不鬧病,好養活!」
「哦,」奶奶恍然大悟,尤如抓到一顆救命稻草:「謝謝先生,謝謝先
生,」奶奶將小竹藍放到土炕上,拿出四個混著一半玉米面,一半白面的熱慢
頭:「先生,現在,大家都很困難,老張太太更窮,你是知道的,我沒有錢,就
給你幾個饅頭,墊墊肚子吧!」
「沒說的,沒說的,」算命瞎子欣然接過熱饅頭:「這年頭,誰也不好過,
老張太太啊,現在風聲很緊,到處破四舊、反迷信,我可是偷偷摸摸地做這生意
的,你可別到處亂說,一定要幫我保密,否則,我又得挨斗啦!」
「先生,你放心,我老張太太,嘴最嚴實,沒用的話,從來不亂說!」
「老張太太,」算命瞎子繼續指點奶奶道:「給這孩子偷名字,最好偷親戚
家孩子的名字,那樣,更好養!往後,什么病啊、災的,都沒有啦!」
「謝謝,謝謝,」奶奶背起我,千恩萬謝地走出門去,一路上,奶奶不停地
嘟噥著:「偷個名字,偷誰家孩子的名字才好吶,啊,我想起來了,我起來啦,
你大姑家孩子最多,有五個兒子。咱們就偷她家孩子的名字吧,嗯,對,咱就偷
她家孩子的名字,吁——,老大,叫小威子,老二,叫小再子,老三,叫小勝
子,老四,叫小力子,老五,叫小明子!大孫子,這五個名字,偷哪個才好
呢?……,嗯,前面三個,都太大嘍,只有老四,跟我大孫子的歲數差不多少,
對,就偷老四的名字,大孫子,以後,你就叫小力子吧!」
於是,在算命瞎子信口雌黃的指點之下,有病亂投醫的奶奶非常荒唐地給我
竊取了四表哥的||乳|名,就這樣,我稀里糊塗地改了||乳|字,而疾病當真就不可思議
地,奇跡般地全愈了!
……
五)
「老鱉犢子!」病弱的爺爺死死地拽扯著奶奶,昏濁的眼眶里閃現著慍怒的
目光:「老鱉犢子!你,又要冒險,是不?」
「你放開我,」奶奶挎著裝滿鮮雞蛋的小竹藍,拼命地掙脫開爺爺干枯的手
臂:「就你這膽子,還沒有兔子大,什么也不敢干,難道,一家人等著餓死嗎?
你餓著就餓著吧,你也這個歲數了,土都埋到脖子根嘍,可是,咱們的大孫子,
怎么辦,吃什么,也跟你一起挨餓嗎?」
「可,這是投機倒把啊,」爺爺無奈地搖晃著腦袋:「官家不讓啊,一旦給
管理所的人抓住,不僅要沒收,還要揪斗、游街,扣工分的!」
「哼,我不怕,」奶奶堅定地說道:「我不怕,我老張太太什么世面沒見識
過,偽滿那咱,日本人邪乎不邪乎?我照樣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做走私買賣,八
路軍厲害不厲害,我不也是繞過他們的封鎖線,把大米背到進了遼陽城?哼,我
不怕,我什么也不怕,這個世道,要想活著,就得拼命,不然,就只好等著餓死
吧!」
「唉,」望著奶奶微微弓起的脊背,蹣跚著一雙畸形的大腳,挎著沉甸甸的
小竹籃,頭也不回地走出家門,爺爺苦澀地咧了咧嘴:「唉,這個老鱉犢子啊!
真是拿她沒辦法,可也是,」爺爺自言自語地嘀咕道:「唉,細細想來,這些年
來,多虧老鱉犢子頂風冒險地四處飄盪,費勁巴離地掙點辛苦錢,一步一步地把
孩子們拉扯大了,否則,若是換了我,天天這么窮守在家里,這一家人啊,早就
餓癟嘍!」
「爺爺,」我拉著爺爺的干手問道:「爺爺,奶奶這是干啥去啊?」
「賣雞蛋,」爺爺答道:「你奶奶做了一輩子買賣,而現在,官家不許老百
姓做買賣,抓著,就狠狠地收拾你!可是,你奶奶天生就是這么個傻大膽,為了
養家,為了糊口,你奶奶經常出去冒險啊!」
爺爺撫摸著我的肩膀:「力啊,大孫子,你奶奶為了讓你能夠吃上好吃的,
這不,又冒險去了。」
聽到爺爺的話,我心里熱乎乎的,我突然喜歡起奶奶:「奶奶,奶奶。」
爺爺瞅了我一眼,深有感觸地說道:「你奶奶啊,膽子要多大,有多大,早
頭,偽滿的時候,日本人不許中國人吃大米、白面,抓住,就是經濟犯,狠狠地
收拾你,弄不好,就得出勞工,給日本修碉堡,最後,沒有一個活著回來的。可
是,是人,哪有嘴不饞的啊,上頓下頓吃橡子面,把人吃的,肚子脹起老高,連
屎都拉不下來,這還有好。所以,人們就偷偷地吃。你奶奶一看,這事有賺頭,
就偷偷地弄來麥子,磨成面,蒸饅頭賣。我和你奶奶每天後半夜起來,偷偷地磨
好面,蒸完一屜饅頭,你奶奶將饅頭裝在柳條筐的最底層,上面墊上一層蘆葦葉
子,最上面,堆著豬草,天剛蒙蒙亮的時候,便挑著柳條筐,佯裝著打豬草的樣
子,沿著公路閑逛,那個時候,嘴饞的人,都明白這檔子事,見你奶奶走過來,
就拐彎抹角地問一問,如果是比較熟悉的人,你奶奶就告訴他們,我有饅頭,想
吃么?想吃,拿錢來。這在當時,可不鬧著玩的啊!一旦逮住,是要蹲大獄的
啊。」
傍晚,奶奶挎著空空如也的小竹籃,風塵仆仆地邁進家門,爺爺裝腔作勢地
譏諷道:「哎喲,老鱉犢子!你還回來了,我還以為你讓管理所的給抓進去了
吶!」
「哼,老頭子,」奶奶沒有理睬爺爺,她將小竹藍放到木櫃上,然後,興奮
不已地躍上土炕,奶奶端坐在炕沿上,嘩啦一聲,從口袋里掏出一大把亂紛紛的
散幣:「順利,順利,今個,頭一天開張,就這么順利,真沒想到哇,老頭子,
這官家越不讓干的事,錢賺得也就越是容易,你信不信,一個雞蛋,能掙一分錢
吶,嘿嘿。」
奶奶笑嘻嘻地數點著:「哎呀,真沒少掙,在生產隊干一個月,才能掙幾個
工分啊,大孫子,」見我久久地盯她的面龐,奶奶放下手中的散幣,自豪地掏出
一塊小紙包,遞到我的手上,我一摸,還微微發熱,奶奶親切地展開小紙包,露
出一個香氣噴噴的白面燒餅,「吃吧,大孫子,還熱乎著,這是奶奶用賣雞蛋的
錢,給你買的,明天,奶奶還賣雞蛋去,掙了錢,還給你買火燒吃!」
「嘿嘿,」我貪婪地啃了一口熱乎乎的燒餅,心里一個勁地發笑:奶奶,真
好玩,管燒餅,叫火燒!
「嗬嗬,」爺爺繼續譏諷道:「老鱉犢子!看把你臭美的,都快美出鼻涕泡
來啦,今個,是什么日子,你知道么,今個,是星期天,官家休息,你可別得了
便宜還賣了乖,等明天,官家上班了,你再去試試看,夠你對付的!」
「老頭子,我不怕,什么風雨我沒經歷過,官家不就是抓我嗎,不讓我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