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壓車去!」
說完,眾女人呼地將我圍攏住,你拽來褲子,她扯來衣服,顧頭不顧腳地胡
亂往我的身上套,還有的人抓過濕毛巾,草草地給我擦了一把臉:「行了,三把
屁股,兩把臉,小力子,快下地吧,給你姑姑壓車去!」
我稀里糊塗地被眾女人推上大馬車,車老板吳保山揚了揚手中的大馬鞭,詭
秘地沖我嘀咕道:「小家伙,到了姑父家,不給你紅包,你就不下車,記住
沒?」
「嗯,」我迷茫地點點頭。
「駕——,」車老板吳保山馬鞭一揚,嘩楞一聲,大馬車迎著剌骨的冷風,
緩緩駛出奶奶家的大院子,二姑依然是默默無語,端坐在大馬車的中央,四周圍
攏著嘰嘰喳喳的姑娘媳婦。
「力——,」突然,一只熱滾滾的玉手,深情地握住我早已凍僵的手掌,我
回頭一看,是二姑,二姑關切地問我道:「大侄,冷了吧!」
「二——姑——,」我不知道說些什么。
「嘻嘻,」眾女人贊嘆道:「看,多好的姑姑啊,都出門了,還惦記著大侄
吶,力啊,你可不能忘了姑姑喲,長大了,有能耐了,可要好好地孝敬姑姑
哦!」
「二——姑——,」二姑依然緊緊地握著我的手,聽到眾女人的話,我鼻子
一酸,眼前再次模糊起來。
「到嘍,到嘍!」不知走出多遠的路程,馬車停在一處院落的門前,院子里
一派喜氣揚揚,吳保山轉過頭來,再度叮囑我道:「小家伙,到嘍,千萬記住,
不給紅包,絕對不能下車,可別讓他們小瞧了咱們娘家客,不把咱們放在眼
里。」
「哈,」一個穿著極不得體的中山裝的大腦袋男人,堆著笑臉走到馬車前:
「哈,歡迎,歡迎,歡迎漂亮的新娘和尊貴的客人!」
大腦袋伸出雙手,欲抱我下車,我本能地將身子往後挪動著,不肯進入他的
大手掌里,大腦袋友善地笑了笑:「小家伙,大伯抱你下來,小家伙,別著急,
你的紅包是絕對少不了的!」見我還是遲疑不決,大腦袋終於掏出一塊小紅紙,
塞到我的手上:「拿著,小家伙,嘿嘿,這回,可以下車了吧!」
沒容我作出回答,大腦袋雙手一張,便將我抱下車來,眾婦女立刻擁著二姑
跳下大馬車,向著院門走去,剛剛走到院門口,眾婦女突然嘻笑起來,一把將二
姑推到最前面,我還沒弄明白這是怎么回事,只見院門嘩地洞開,幾個比我年齡
稍大一些的男孩,人人手里端著一只花瓷盆,里面裝滿了黃豆、谷子、玉米粒等
等,見二姑緩緩走進院子,紛紛抓起瓷盆里的谷粒,毫不客氣地拋向二姑,二姑
本能地護住面頰,停止了腳步。
「操——你——媽——,」我頓時怒火萬丈,沖著那幾個男孩破口大罵,同
時,不顧一切地沖向前去,眾婦女慌忙拽住我:「小力子,別,別罵人啊,這是
祖上傳下來的老規矩啊!」
「這孩子,怕姑姑被打痛吧,嘻嘻!」
「小家伙,」大叫驢拍了拍我的肩膀:「心痛姑姑啦,嘿嘿,走,跟大伯進
屋去!」
我余怒未息,握著薄薄的紅紙片,跟在大叫驢的身後,在眾婦女的簇擁之
下,走進一間霧氣彌漫,煙氣騰騰的屋子里,在屋子的中央,放置著一張堆滿菜
餚的大餐桌,大叫驢站在屋門口,扯著沙啞的嗓子吆喝著:「喂,是娘家客的,
都往這間屋里請,……」
「力,」我剛剛坐到餐桌前,旁邊一個陌生的小媳婦盯著我的紅紙包說道:
「力啊,咋不打開看看啊,看看老盧家給你多少壓車錢啊!」
我在眾目睽睽之下,笨手笨腳地展開紅紙片,里面包裹著一張嶄新的,散發
著墨香的鈔票,眾人嘀咕道:「哦,伍圓吶!」
「真沒少給啊!」
「老盧家人雖然粗野,可是,特好面子,辦事情,從不拉過!」
「……」
「哼,」聽到大家的議論,對面一位容貌慈祥,身材矮胖的老者,端著小酒
盅,一臉不屑地沖我哼哼道:「哼哼,小兔崽子,伍圓錢,就把你姑姑給賣
嘍!」
「哈哈哈,」聽到老者的話,眾女人扶著餐桌,紛紛仰面大笑起來:「嘻嘻
嘻,」
「嗬嗬嗬,」
「……」
「二——姑——,」我頓時羞愧難當,啪地將鈔票扔到地上,傷心的淚水奪
眶而出:「二姑,二姑,嗚——,」
……
十七)
「嗨,這個老軟大啊,盡瞎逗孩子!」一個婦女抹了抹我的淚水,指著老者
對我說道:「力,你不認識他嗎?他是你八爺,是你爺爺的親兄弟!」
「來,大孫子,」八爺將灌滿白酒的小酒盅,推到我的面前:「來,大孫
子,喝一杯!」
「哎呀,」眾人嚷嚷起來:「這個老軟大啊,都一大把的年紀了,還是沒正
經,他才多大的孩子啊,就灌他酒喝,這要是把酒練會了,喝到哪天才是個頭
哇!」
「嘿嘿,」八爺不以為然地說道:「嘿嘿,我第一次喝酒的時候,還沒他大
吶,我們老張家就這樣,從小就得練酒,這是梗橫,來,大孫子,別管她們,娘
們喳喳的,咱爺倆喝酒,老張家接戶口本的種子,哪能不會喝酒吶!不會喝酒,
就不算是老張家的種!」
我抹了抹眼睛,緩緩地低下頭去,細細地嗅聞一番酒盅里面的白酒,啊,從
那嗆人咽喉的氣息里,我莫名其妙地品味出一種誘人的醇香,我立刻興奮地端起
小酒盅,在八爺熱情洋溢的慫恿之下,一仰脖,咕嚕一聲,便傾倒進稚嫩的喉嚨
管里。
哇,我的老天爺,辣死我啦,當灼人心肺的高度白酒流經食管時,產生一種
難耐的燒灼感,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幾下,眼睛里涌出數滴苦澀的淚水,八
爺見狀,喜笑顏開地沖我豎起了大姆指:「好樣的!」八爺滿意地沖我晃著肥胖
胖的大姆指:「好樣的,是老張家的種,來,再干一盅,嘿嘿,」
「快,」一個婦女夾起一塊香腸:「快,快,吃點菜,壓一壓,」
「二——姑——,」在八爺的鼓搗聲中,我大大方方地端起了酒盅,望著嗆
人的烈性白酒,我深情地呼喚一聲:「二——姑——,」然後,咕嚕一聲,脖子
一揚,我又將一盅烈性白酒,痛痛快快地傾倒進咽喉里,頓時傳來一陣難耐的熱
辣,燒灼得我不自覺地再度滾出滴滴淚珠。
「二姑,二姑,」第二盅燒酒下肚,我頓時昏昏然起來,噴著酒氣的嘴巴不
停地念叨著:「二姑,二姑,……」
「哎喲,這孩子喝多了,」
「老軟大真沒正事,把孩子給灌醉了!」
「二姑,二姑,」我不知依偎在哪個女人的懷里,手舞足蹈地呼喚著:「二
姑,二姑,二姑,唔——,」
「完嘍,完嘍,這孩子喝醉了!」
「嘿嘿,」八爺沖我微笑著,我漸漸地感覺著有些坐立不穩,抬眼再看看八
爺,嘻嘻,眼前的八爺,非常可笑地變成了四只眼睛,兩張嘴巴,我正欲說些什
么,突然,身子一軟,咕咚一聲,向旁邊癱倒下去。
「哇,他真的喝醉了!快,快,快扶住他,別摔著,」
「二姑,二姑,……」當我再次睜開紅通通的雙眼時,發覺自己死死板板地
橫陳在奶奶家熱滾滾的土炕上,由於身體長時間沒有翻動過,緊貼著葦席的脊背
被灼得又痛又酸,我的腦袋依然一片昏沉,兩只耳朵嗡嗡作響,我吃力地轉動一
下身癱軟的身體:「二姑,二姑,」我一伸手,摸到一件東西,我抓到眼前一
看,是二姑沒有納完的布鞋底,觸物生情,我哆哆嗦嗦地握著布鞋底,頓時淚流
滿面:「二姑,二姑,」
「大侄,」老姑悄悄地湊到我的身旁:「你醒嘍,剛才,可把人嚇壞了,以
為你不得醉個好歹的!」
「哼——,」我啪地將布鞋底狠狠地拋擲出去,奶奶恰好走進屋子里,布鞋
底咣當一聲,擊打在奶奶的身上,奶奶揀起了布鞋底:「這小子,還沒醒酒吶,
又耍酒瘋嘍,」
「二姑,」我又抓過二姑用過的鐵錐子,叭地甩到地下,奶奶笑吟吟地坐到
我的身旁:「哎喲,這身上,咋這么熱啊,這個老軟大,不干好事,看把我大孫
子給灌的,等我見到他的時候,非得好好地損損他,這是什么爺爺啊!」
「二姑,」我繼續歇斯底里的喊叫著,奶奶盡力地按住我:「菊子,快,買
幾個冰棍去,給小力子去去火!」
重病的爺爺吃力地爬到我的身旁,拽過一條濕毛巾,蓋到我冒火的額頭上:
「敷一敷,給他敷一敷,能好受些!」
「哈,」屋外傳來八爺那熟悉的憨聲,旋即,便閃進他那矮胖的身體,我循
聲望去,八爺拎著布口袋,笑容可掬地坐到炕沿邊:「大孫子,醒酒了,八爺看
你來啦!」
「遠點扇著吧,」奶奶皺著眉頭,佯怒道:「老軟大,還有你這么當爺爺
的,把孩子灌成這樣!」
「嘿嘿,」八爺樂合合地說道:「沒事,沒事,」說著,八爺從布口袋里掏
出一瓶白酒以及香腸、花生米等佐酒的食物:「來,大孫子,再透透就好了!」
「啥,」奶奶瞪大了眼睛:「老軟大,還讓他喝啊!」
「五嫂,你不懂,喝醉之後,再少喝點,透一透,就好了,如果不好好地透
透,以後,就再也喝不了酒了,一聞到酒味,就要吐!」
「那更好,一輩子不喝了,才好吶!」
「那,哪成啊!」八爺說道:「大老爺們,不喝酒,那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啊,五嫂,快,放桌子!」
「唉,」奶奶嘆了口氣,搬來了飯桌:「真拿你沒辦法!」
說完,八爺拿起小酒盅,斟滿嗆人的白酒,然後啪地一聲放在我的面前,同
時,臉上帶著慈祥的微笑:「來,大孫子,少喝一口,透透,就好受多了!」
「奶奶,」我拽著奶奶的大手掌,問道:「奶奶,八爺為什么叫老軟大啊,
這名字太可笑了!」
「哦,」奶奶耐心地解釋道:「你八爺很隨和,沒有脾氣,跟誰都大大咧
咧、嘻嘻哈哈,軟軟乎乎的,所以,人們都叫他老軟大!」
「嘿嘿,」聽到奶奶的介紹,八爺沖我微笑道:「嘿嘿,大孫子,喝吧,喝
吧,再喝點吧!」
在八爺慈詳的目光中,我端起小酒盅,淡淡地呷了一口,哇——,滴滴白酒
進肚,在二姑結婚宴席上,第一次飲酒時那種無比痛苦的燒灼感,一瞬間,便消
失得無影無蹤,隨之而來的,是一種不可言表的、不可名狀的興奮感和歡快感,
那濃烈的酒香,在我的口腔里長久地繚繞著,我轉動起血紅的舌頭,饒有興致地
吸舔著、回味著,同時,伸出手去再次將斟滿白酒的小酒盅端了起來。
「大侄啊,少喝點,別見酒就沒命!」老姑以長輩的口吻,煞有介事地訓斥
我道:「哼,真是老貓炕上睡,一輩留一輩,老張家的小子,個保個都是大酒
包!」
「沒事,」我胸有成竹地回答道:「沒事,這算什么啊,往肚子里一倒,不
就完啦!」
「哈哈,」聽到我的話,八爺得意地豎起了大姆指:「對,不就是往下灌
嗎,下坡,」
「小力子啊,」爺爺裹著棉被,坐在桌旁,他指著痛飲著的八爺,向我介紹
道:「大孫子,你八爺,是我的親兄弟!」
爺爺簡要地講述道:「早頭哇,你的大太爺、二太爺,親哥們兩個,從關內
一路逃荒,最後,定居在遼河邊的這片大平原上,開荒種地,娶妻生子,安家立
業,可是,你的大太爺娶了你大太奶後,卻久久不能生養,急得大太爺望眼欲
穿。而你的二太爺,亦就是我爹,則生了八個兒子,你的爺爺我位列第五。沒有
辦法,你的大太爺只好又娶了個二房,亦就是你新大太奶,可是你的這個新大太
奶依然無子也無女,看來,這不是你兩個太奶的過錯,責任完全在你的大太爺身
上。沒有辦法,你的大太爺就跟你二太爺商量,過繼吧。」
「過繼?」我打斷爺爺的話:「爺爺,什么叫過繼啊?」
「就是,就是,」爺爺解釋道:「就是你大太爺向你二太爺討要一個兒子,
為自己養老送終,這就是過繼。哥哥向兄弟要個兒子,哪有不給之理,何況我爹
有八個兒子吶,可是,好兒子我爹又舍不得,干脆,借這個過繼的機會,順水推
舟,將不務正業、好吃賴作的八兒子過繼給了你大太爺。」
「嘿嘿,」聽到爺爺的話,八爺嘿嘿笑了起來:「嘿嘿,我不聽話,我不學
好,我爹不喜歡我,把我推給了大伯!」
「哼,」奶奶羨慕道:「老軟大,這更好,過繼給你大伯,你一個人獨享老
張家的一半家產,而我老公公的七個兒子,卻只能均分另一半家產。老軟大,你
的命可真好啊!」
「嘿嘿,」八爺雙手一攤:「一半家產,啥用哇,我現在,連塊磚都沒有
了!」
「老八啊,你呀,怎么說你啊,才好吶!」爺爺感嘆道:「大孫子,你大太
爺故去後,沒人管了,你八爺可就成了精,吃喝嫖賭,什么都干,把房子、地,
都禍害光嘍。」
「嘿嘿,」八爺不無自豪地說道:「禍禍光了,這才好吶,否則,解放了,
也得分掉,還得戴上一頂地主的帽子,挨批挨斗,沒准,還得挨打吶,嘿嘿,解
放的時候,我剛好輸光了所有的房子和地,嘿嘿,」
「大孫子,」爺爺拍了拍八爺的肩膀:「解放前,八路剛來的時候,你八爺
就偷偷地參加了共產黨,在城里開了一個飯店,給八路通風報信,」
「嘿嘿,」八爺笑道:「五哥,這可是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買賣啊,有一
年,我的同伴冒充一個商人的兒子,結果讓國軍識破,被大卸八塊,腦袋掛在城
門上示眾,胳膊、腿扔到護城河里,真慘啊,……」
「老軟大,」奶奶說道:「現在,你行了,當干部了,每月的餉錢都不打捆
啊!」
「嘿嘿,」八爺指著肥腦袋說道:「五嫂,這,可都是用腦袋換來的啊!」
「老軟大,」奶奶不屑地說道:「你啊,有多少錢也是白扯,你這一輩子,
總也長不大啊,每月把餉錢領到手的時候,便邀來一群狐朋狗友,喝大酒,不到
喝醉的時候,是不能放下酒盅的,喝醉之後,就暈暈糊糊地跟人家耍大錢,唉,
老軟大啊,好錢,你是沒少輸啊。
「嘿嘿,」八爺攤開雙手,做出抓牌及打牌的樣子,然後,雙手一並:「嘿
嘿,我就是喜歡玩麻將,啊——,十三張牌往眼前一擺,那心里,別提有多敞亮
嘍,嘿嘿,」
「哎喲,」三叔走進屋來,看到已經微醉的八爺,笑嘻嘻地說道:「八叔,
喜歡玩,三侄陪你玩玩!」
「嘿嘿,好啊,可是,」八爺有些失望地說道:「哪有麻將牌啊!」
「八叔,」三叔掏出一副撲克牌:「八叔,沒有麻將牌,咱們就玩會撲克
吧,老疙瘩啊!」三叔沖著正在院子里劈柴禾的老叔喊道:「先別干啦,來,歇
一歇,陪八叔玩一會!」
我產生了尿意,咕咚一聲,跳到炕下,匆匆跑出屋子,站在房山牆處,掏出
了小雞雞,三叔與老叔站在我的附近,我隱隱約約地聽到三叔對老叔說道:「老
疙瘩啊,八叔又喝得差不多了,咱們好好地合計合計,把他的錢,騙到手!」於
是,三叔與老叔嘀嘀咕咕地咬起了耳朵。
「八叔,」三叔與老叔一同返回屋子里,將撲克牌往桌上一放:「八叔,
來,切磋,切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