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非常虎氣地插言道:
「你們這一些膽小鬼啊,一聽到槍響,就把你們嚇得半死,連大門都不敢出
了,還好意思講,自己鱉了半宿的尿吶,哼哼,沒把吹泡給鱉壞啊!」
「他媽的,」老農民聞言,氣呼呼地向破衣少年,伸出干枯的手掌:
「這個鱉犢玩意,你這是跟誰講話,沒大沒小的,從你媽媽那邊論起,我可
是你六舅喲,你就這么跟你六舅說話啊,有娘養,沒娘教的鱉犢玩意!」
「嘻嘻,」破衣少年非常機靈地躲過老農民的干手掌,繼續眉飛色舞地講述
道:
「嘻嘻,我不怕,我什么也不怕,你別看我小,可是,我天不怕、地不怕,
嘿嘿,就怕老師找我爸。我是第一個跑出屯子,看到出事現場的,」
「哦,」人群熱切地轉向破衣少年,一個個伸著青筋泛起的長脖子,滿臉焦
急地追問道:
「小兔崽子,你看到現場了,真的么,你敢么,嗯,快告訴我們,當時的現
場,是什么樣子啊,快給我們講一講吧!」
「是呀,快講啊!」
「嗯,」破衣少年干咳幾聲,不無自豪地講述起自己非同尋常的經歷:
「槍聲響過之後,我鞋都沒顧上穿,就悄悄地溜出屯子,等我跑到公路上的
時候,殺人犯早就沒影了,呶,」破衣少年指了指人群外圍的大卡車:
「只有那輛大卡車,停在公路中間,火還沒熄吶,還突突突地一個勁地響著
吶。我看看四下無人,就跳到車蹬上,哎喲,」破衣少年止住了講述,揚了揚受
傷的臟手:
「當我扒上車窗時,一不小心,被碎玻璃,扎傷了,哎喲,好疼啊!」
「嘿嘿,他媽的,這個小bi崽子,」人群中不知是誰冷冷地罵破衣少年道:
「活該,誰讓你願意看熱鬧,哪有事,哪到!扎了也不多!哪天再願意看熱
鬧,沒准也得他媽的吃槍籽!嘿嘿,」
「喲,」破衣少年吐了吐舌頭,不以為然地繼續講述道:
「我扒著車窗往里一看,我的老爺天呀,好慘啊!那個開車司機,腦袋被手
槍打得跟個血葫蘆似的,雙手還握著方向盤吶,那個女的,腦袋也給打開了花,
那血淌的呀,滿臉、滿身,都是啊,那女的臉上那個樣子,牙咬得緊緊地,像是
痛極了,她緊緊地依在司機的身旁,雙手抱著司機,……」
「哇,是夠慘的,」
「挨槍籽的滋味,最他媽的難受,誰受得了哇,能痛死人啊!」
「嘿嘿,瞧你說的,就像你挨過槍籽似的,」
「誰他媽的挨槍籽,你他媽的才挨槍籽,我是猜的,看那幾個死人的表情,
一定是痛極了!」
「唉,唉,」破衣少年又指了指小石頭的屍體:
「這個男孩,躺在汽車後排座上,他的胳臂肘,挨了一槍,心口窩,也挨了
一槍,」
「嗯,」人們的目光掃向小石頭,繼續挖掘著豐富的靈感,紛紛猜測著:
「這個孩子一定是最後被打死的!」
「嗯,出事的時候,他很有可能正在後面睡覺吶,聽到槍聲,就起來了,殺
人犯把槍對准他,他本能地用胳臂肘擋了擋,叭,結果,一槍打在胳臂肘上!」
「對,這一槍,沒打死,殺人犯就又沖他的心口窩,補了一槍!」
「哎呀,」有人對殺人犯的動機,產生了懷疑:
「這,好像不是謀財害命,你看,那個女的,金項鏈、金手鏈什么的,都沒
搶走啊!」
「嗨,那玩意才值幾個錢,千八百的,人家圖的是現錢!」
「不,好像不是那么簡單吧!你看,」有人手指著鐵蛋和仁花的槍傷:
「兩個人,都是右臉被擊穿,這,可能是情殺吧?」
「嗯,有點道理,也有這個可能!」
「……」
「小力,」身後的三褲子輕輕地推了推我:
「別哭了,什么都沒用了,收拾收拾,把鐵蛋他們,拉回家去吧!」然後,
三褲子開始掏鈔票:
「喂,伙計們,誰願意把我兄弟的屍體抬到卡車上去,我給錢?」
「哈,我願意,」
「我也願意,算我一個!」
「來,我也幫抬!」
「……」
「小力,」三褲子將我扶上卡車,我一屁股的坐在濺滿血污的駕駛位上,望
著沾掛著點點血跡的方向盤,心里翻江倒海,可就是說不出是什么滋味,一個警
察,手掐著焊槍,向卡車走來:
「先別走,呶,」說著,警察將焊槍對准車門把手,哧哧哧地切割起來,三
褲子不解地問道:
「同志,這是什么意思?」
「哦,」警察一邊切割著,一切淡淡地答道:
「車門處有一個槍眼,割下來,拿回去化驗!」
「朋友,」搬完屍體的農民紛紛聚到三褲子的身旁,伸出沾滿血污的臟手:
「朋友,抬完了,給錢吧!」
「呶,」三褲子極為慷慨大方地將鈔票分發掉,然後,沖我擺擺手:
「小力,我送老叔和嬸回去,你把鐵蛋他們拉回去吧,千萬記住:不要過份
悲傷,要好好地開車!」
「嗯,」我哆哆嗦嗦地握住血漬漫浸的方向盤,從鏡子里,望了望車後的貨
箱:
「小石頭,兒子,鐵蛋,仁花,咱們回家了!」
……
(一百六十一)
我駕駛著濺滿鮮血的卡車,經過一整夜的顛簸,當黑暗漸漸消散時,終於將
三具屍體運回到故鄉的小鎮。
深秋的早晨格外地寒冷,冰盤般的斜陽,鬼鬼祟祟地躲在濃密的霧靄里,那
涼冰冰的陽光,有氣無力地透過濃濃迷霧,揚灑在昏暗而又蒼涼的原野上,漆黑
的秋夜,飄撒著砂糖般的雪花,無垠的大地,活像是覆蓋上一塊碩大的裹屍布,
在斜陽的照射下,泛著可怕的、剌眼的白光。放眼望去,整個大地呈著一幅死氣
沉沉的慘相。
我將汽車徑直開進故鄉小鎮的醫院,三褲子等人早已在此等候多時,當他幫
我啟開車門時,秋日凌晨那賅人的低溫將我臉上的淚水緊緊地凝固起來,凜冽的
寒風尤如刀子般地刮刺著我的面頰,因過於寒冷,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起
來:「好冷啊!」
陰暗的太平間門口擺放著幾束花圈,五彩斑斕的紙片隨風嗚咽,冰窖般陰冷
的走廊里佇立著鐵蛋生前的好朋友們,此刻,正挖空心思地猜測著鐵蛋那段可怕
的遭遇,見汽車駛來,紛紛迎候過來,一邊搬動著屍體,一邊切切私語:「鐵蛋
死得真是太慘啦,三條人命啊!」
「三條人命?聽說仁花的肚子還有一個孩子呢,唉,應該是四條人命啊!」
「……」
「小力,」三褲子拍了拍我的肩膀:「別難過了,什么都晚了,鐵蛋和小石
頭,好像該著就這么死,呶,哥們,小石頭生前就喜歡擺弄汽車,只要一有機
會,就要開我的汽車。唉,為這事,我沒少吼他,現在回想起來,我真是太混
了,我,對不住小石頭哇,呶,哥們,你看,我給小石頭扎了一台高級轎車!」
我的目光順著三褲子的手指望去,方才注意到,在醫院冷風嗖嗖的院子里,
果然擺放著一部紙糊的轎車,正在卡車上搬動屍體的年輕人們悄聲嘀咕道:「嘿
嘿,這三褲子啊,可真逗,扎的還是奔馳牌吶!嘿嘿!」
「小力,」三褲子扔掉煙蒂,拽扯著我的手臂:「走,咱們吃點飯去吧,天
氣真是太冷嘍,喝點酒,暖暖身子,唉,從昨天到現,咱倆都是水米未進啊!」
當我與三褲子吃過簡單的早餐,再次返回到醫院時,我被告知,三具屍體已
經進行了簡單的處理,於是,我跟在三褲子的身後,走進太平間,我首先來到鐵
蛋的靈床前,二姑父正淚眼汪汪地守候在兒子的遺體旁,見我走進來,痛苦不堪
地指了指靈床上僵挺著的鐵蛋:「小力,鐵蛋在這呢!」
我默默地走到鐵蛋的遺體旁,經過醫生的簡單處理,鐵蛋多多少少恢復了以
前的俊美,他穿著貴重的壽裝,平靜地仰躺著,雙目緊閉,嘴上叼著一塊古銅
錢,「這是仁花!鐵蛋的媳婦,……」可憐的二姑父絕望地嘀咕著:「鐵蛋的媳
婦,喔——,喔,他們,只能到陰間去生活嘍,喔——,喔——,」
從二姑父的語調里,我完全揣測出他的心思:盡管鐵蛋尚未正式舉行婚禮,
但是,二姑父堅定地認為:鐵蛋已經是個有媳婦的男子漢,他成|人啦,他擁有自
己的家庭啦,盡管實際上並不是那么回事。
整容過的仁花姑娘,那被徹底毀壞的面龐,塗抹著厚重的脂粉,盡一切可能
地企圖掩蓋住碩大的、縱穿整個右臉的槍眼,她身著鮮艷的盛裝,安祥而又幸福
地躺地鐵蛋的身旁。當我繞過她的身旁時,目光有意停滯在她的細手上:哇,仁
花的小手指,果然像奶奶所說的那樣:比常人短小許多,的確夠不到奶奶比劃的
那條指紋。
「鐵——蛋,」我俯下身去,拾起幾疊冥紙,一張一張地丟棄在鐵蛋靈床前
的火爐里:「鐵蛋好兄弟,哥哥給你燒紙了!」然後,我悲痛欲絕地來到小石頭
的遺體前:「兒子,兒子,爸爸來了,小石頭,睜開眼睛看看爸爸吧,……」
「哎喲!老嬸來了,老姑也來了,」身後的三褲子悄聲嘀咕起來,我抹了抹
悲傷的淚水,轉過身去,只見業已哭腫雙眼的二姑和老姑,各自披著一件草綠色
的軍用大衣,在眾人的攙扶之下,一前一後,哭哭咧咧地走進太平間,分別奔向
自己心愛的獨生兒子,與之做最後的訣別。
二姑和老姑久久地佇立在鐵蛋和小石頭的靈床前,顫抖的雙手反復不停地撫
摸著兒子的面頰,尤其是二姑,每當她觸碰到那塊致鐵蛋於死命的槍眼時,二姑
愛憐的淚水,一滴緊接著一滴的掉落在兒子的臉龐上、額頭上。
二姑輕輕地撫摸著兒子的槍傷,好似自言自語,又好似在問候著兒子:「鐵
蛋啊,這么大的傷口,你疼不疼!咦——,咦——,咦——,」
話未說完,二姑再次失聲痛哭:「我的兒子喲,你死得好慘啊,這一槍打在
臉上,該有多疼啊,嗚——,嗚——,嗚——,……」
「芳子,芳子,別哭啦,好好看看你的兒子吧,過一會,就看不到啦!」眾
人勸說道。
「喲唷,不好了,老菊子又昏過去了!」眾人七手八腳地將昏厥過去的老姑
抬出太平間。
較之與老姑,二姑要堅強許多,她依然不停地抽泣著,目不轉睛地端祥著自
己靜卧著的兒子,仔細地給鐵蛋整理著壽裝,突然,二姑似乎發覺有什么地方不
太合適,她指了指鐵蛋的腳下:「小燕子,去,你給鐵蛋把鞋帶好好系一系,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