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四章 人生如題,各種痴(下)(2 / 2)

將夜 貓膩 3421 字 2020-11-10

「山頂上星光比燈光更亮!」

「讀書這種事情不是日光就是燈光,星光哪里能用!」

「星光為什么不能用?」

「沒感覺啊!」

「你讀的到底是書還是感覺?」

「蠢貨!讀書當然要有感覺才能讀的高興!」

「白胤痴!星光下談戀愛都有感覺,讀書怎么就沒感覺啦?」

二人在書桌旁互噴唾沫對吼,寧缺在一旁早就已經聽傻了,這時候他才相信這位讀書人真是把腦袋讀迂了的那種人,也才相信書院後院的師胤兄們對這人果然不怎么尊敬。

讀書人氣的滿臉通紅,胸膛不停起伏,他年老體弱,吵起架來明顯不是陳皮皮的對手,而且他很快便反應過來,陳皮皮今天專程來找自己吵架,目的很明顯,就是為了讓自己分神無法專心看書,他怎能讓陳皮皮這般險惡的用心得逞?

「我不和你說話了!」讀書人悲痛說道:「這么多的書不抓緊時間怎么讀的完?你知道你這是在做什么?你是在謀殺我的生命,毀夾我的人生!」

說完這句話,讀書人果然不再理會陳皮皮的言語攻擊,低頭專心看書抄書。

寧缺看著樓內書架上密密麻麻的書籍,眉頭微微皺起,說道:「此間藏書雖多,但若專心讀去,幾年功夫怎么也就讀完了,就算加上胤書院舊書樓里的書,也不至於讓他如此痛苦才是。」

聽著這話,陳皮皮苦笑搖頭,帶著他向崖洞里走去。

崖洞里很奇怪地保持著干燥,最上方隱隱有幾處山岩豁口透下天光,所以也並不顯得陰暗,洞內甚至還生著幾株不知名的樹木,鳥兒周游樹梢不停鳴叫。

寧缺的目光在洞中打量一番,然後落在崖壁上,身胤體頓時僵硬,再也說不出話來。

那方崖壁之上搭著很多木架,看上去就像是一個被放大了無數倍的書架。

這些木架上沒有鳥胤巢,沒有珍寶,沒有雕像,沒有盆栽,只有一種東西。

那就是書。

數之不盡的書。

整整一面崖壁的書。

漫山遍野的書。

「書院創辦以來,便一直沒有停止藏書。逾時千年,不知收藏了多少書籍,從遠古時期至今日新文,全部都放在這里,所以讀書人的痛苦,其實是真的痛苦。」

陳皮皮看了寧缺一眼,看著崖壁上密密麻麻排到數十米高的書籍,感慨說道:「若說知識可以用書籍冊數來計算,那么天下十分知識至少有七分在書院之中。」

整整一面崖壁的書籍,在寧缺眼中仿佛就像是登山山道上站立起來的那片墨海一般震撼,壓的他有些艱於呼吸,過了很長時間,他才勉強清胤醒過來。順著崖洞邊緣的陡峭索道向卜巢行,來到崖壁書架的第三層,順著僅能容一人通過的木板前行十余米,寧缺停下了腳步,回頭看著近在咫尺的密麻書籍,心中漸漸生出強烈的疑惑,如果這些書籍是自千年之前便開始收集,為什么隔了這么長的時間只是微微發黃變舊,卻還沒有被風化,更奇異的是為什么這些露天擺放的書籍上面竟沒有太多灰塵?

陳皮皮大概猜到他的疑惑,笑著說道:「等你到了某種境界,大概就知道除塵這種事情其實非常簡單,你只需要輕抬手指,崖洞里的風便會替你完全這些工作。」

寧缺恍然大悟,然後忽然想到桑桑如果能修行,那她做家務活豈不是會輕胤松很多?他一面想著……面隨意抽胤出本書,發現封皮上寫著兩京雜記四字,想著大概是本文人筆記,翻開一看,卻不料諸如白臀、抽胤送、吐舌、新錄之類的字眼沖進眼中,不由表情微僵。

他吃驚問道:「居然連情胤色書籍都收?」

陳皮皮應道:「夫子說開卷有益,哪里能以題材定好壞?你心里有狗屎,看萬物皆狗屎,你心中全淫胤念,看七卷天胤書也能亂心,你不要把它當情胤色書籍看不就成了?」

寧缺看著他胖臉上的庄重神情,不由大感敬佩,誠懇問道:「那你當什么在看?」

「我?」陳皮皮揮揮衣柚,平靜說道:「我境界不夠,還處於看山是山的階段,情胤色書籍自然便是情胤色書籍,這種事情不需要強求。」

寧缺看著他嘆了口氣,不否多說什么。

整整一面崖壁的書籍,漫山遍野看上去無窮無盡的書籍,對於一個愛讀書甚至把讀書視做生命里唯一要務的人來說,毫無疑問是莫大的寶藏,但同時也是莫大的悲哀,因為以有涯之生閱無盡之書,終究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走出崖洞,再看著書桌後那位捧著書卷,不時抄錄不時吟哦不時悲憤不時喜悅的老書生,寧缺發現自己有些明白他為什么會表現的如此極端,顯得如此著急。

走到書桌旁,寧缺對著蒼老的讀書人深深一禮,誠懇胤請教道:「這位師叔,如果書始終讀不完,那怎么辦?您難道不會感到絕望?為什么還會一直不停地讀下去?」

他沒有像陳皮皮那樣直接喊讀書人,而是稱其為師叔,因為對方年齡大進山早,更因為寧缺對這種有毅力把一件事情做到極致的人,都有一種莫名的尊敬感。

或許是聽出了寧缺語氣里的誠摯意味,或許是察覺到寧缺和自己在某些方面的相似之處,蒼老的讀書人這一次沒有極不耐煩地揮手把他趕走,而是緩緩放下了手中的書卷。

讀書人看著寧缺,回憶說道:「我忘了自己是幾歲開始進山讀書,但我記得在二十歲的時候,我本以為自己有可能把世間所有的書籍全部讀一遍。」

寧缺沉默聆聽。

讀書人悠悠說道:「但到了五十歲的時候,我才發現這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因為在我不停讀書的過程里,世間還有人在不停地寫書,而且因為年老體弱,我讀書的速度越來越慢,更可怕的是,有很多幼時讀過的書竟全部都忘光了。」

他看著寧缺的眼睛,微澀笑道:「如果讀過的書都忘光了,那你怎么好意思說自己讀過?所以我不得不拾起那些已經忘光了的書重新開始讀,為了不要忘的太快,我開始摘抄。」

寧嶄問道:「但這樣一來豈不是速度更慢?」

「不錯。」

讀書人嘆息一聲,說道:「所以我早就已經知道,我這輩子已經不可能把世間所有的書都讀完,甚至我連書院的藏書都沒有辦法讀完。」

寧缺眉頭微微蹙起,問道:「那您豈不是很失望?」

「何止失望,完全絕望。」

讀書人搖了搖頭,說道:「當時確認讀不完藏書的那一天,我覺得整個世界都塌了下來,我不想吃飯不想睡覺,甚至……連書都不想讀了。」

一個除了讀書什么事情都不會做也不想胤做的人,居然連書都不想讀了,可以想像這位老書生當日所受的精神打擊有多大。寧缺很自然地朕想到這幾日里自己的精神狀態,沉默片刻後誠懇胤請教道:「師叔,那您怎樣過了那個關。?」

「因為我問了自己一個問題。」

讀書人說道:「你究竟喜歡的是讀書這件事情,還是讀完所有書這件事情呢?」

「沒有想太長時間,我就得出了答胤案。我喜歡的終究還是讀書這件事情。我今年已經一百零二歲,或許此後任何一天我可能就會閉上眼睛再也醒不過來,但我永遠無法確認自己會在那天死去,既然如此,那只要我不停地讀下去,就算讀不完又算什么?我依然可以安慰自己,因為我確認在死前的每分每秒,我都是在做自己想胤做的事情,都是幸福和滿足的。」

「你喜歡的究竟是修行這件事情,還是修行到某種境界後去殺人這件事情呢?」

「這個問題我需要仔細地思考一下。」

走在書院後山的山道上,回想著先前在崖洞外與那位蒼老讀書人的對話,寧缺隱隱間明白了一些很重要的東西,聽著崖坪間不知何處傳來的樂曲聲,他忽然停下了腳步。

已經沉默了很長時間的陳皮皮,看著他問道:「你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我終究還是喜歡修行這件事情的。」

寧缺聽著悠揚的曲聲,想著這些日子在書院後山遇到的這些事情。

痴於棋揮餓困松胤下的二位師胤兄,痴於琴簫身外無物的二位師胤兄,滿頭慧花似瘋胤子般卻恬靜自安的十一師胤兄,崖洞外讀書至百歲依然不對手舞足蹈的那位師叔。

他還想起了當年在岷山林中箭術精進後興胤奮打滾的自己,當年在渭城邊塞刀風漸厲後喜悅狂喊的自己,去年在舊書樓枕西窗觀星微笑的自己,夜夜站在書桌旁僵硬的自己……

「每個人都會碰到很多難題,想要解胤開這些難題,就必須專心地做下去,就需要最瘋狂的那股痴勁兒,但這種痴卻不是山一般壓在你肩上的重量,而是你內心深處最向往的那些喜悅。」

寧缺看著美麗的書院後山,說道:「以前我曾經痴過,這些天卻忘了痴的本質是喜歡。不存在虛妄的希望,自然也就沒有虛妄的失望,更沒有什么絕望。人生如題各種痴,就是各種喜歡,喜歡做什么那便做下去,這道題目總會有答胤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