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二章 這里是人世間(1 / 2)

將夜 貓膩 3119 字 2020-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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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西城著名食府一品軒後有一家極不起眼的茶鋪。

茶鋪深處竹席後方坐著兩個人,其中那個矮胖中年男人不停擦著額頭上的汗,看來夏末的悶熱對他造成了極大的影響,就連說話時的河北腔也顯得燥了幾分。

「你是暗侍衛嘛,該做的事情總是要做嘛,這次去荒原,順便幫著做做任務又有什么問題呢?只是讓你看看,又不是讓你查什么案子。」

這位矮胖中年男人是大內侍衛哥統領徐崇山大人,今日特意出宮與寧缺密會。坐在對面的寧缺從袖子里取出手帕,也開始像他一樣不停擦汗,只是很明顯,他的汗水不是因為悶熱夏末天氣而來,而是因為對方說的這番話。

「夏侯將軍……那是何等樣人物,你要我去看他怎么看?看他長了多少根胡子還是每天上幾次廁所?徐大人,我知道這是陛下的意思,但你要想想,以夏侯將軍的脾氣,如果讓他發現我暗中窺視,肯定會動怒翻臉,到時候找個沒人的地方把我一掌拍成肉泥,再包成包子喂馬吃掉,誰替我出頭?」

「如果夏侯將軍真能一點證據都留不下來,唐律在上,無論宮里還是書院都沒辦法替你出面。如果如果你死之前能留下他動手的證據,倒也不妨……

「哈哈,你知道我這是在說笑話。」

寧缺放下手帕,看著尷尬笑著的羅統領,心想這個笑話不怎么好笑。

此去荒原極有可能會與夏侯照面,如果有機會,他當然想查查對方,只不過這件事情太危險,沒想到在這時卻收到這個要求一—看來陛下終究還是對夏侯不怎么放心,那自己能夠在這個過程中扮演什么樣的角色?

看見他沉默無語,徐大統領以為他心里依然有抵觸情緒,寬慰說道:「不用太擔心,陛下的意思很簡單,你只需要在旁邊看看夏侯將軍行事的反應,回京後把你所看到的一些細節告訴陛下,什么險都不用冒。」

「陛下喜歡你,你又是夫子的學生,夏侯將軍雖然暴戾冷酷,但他並不是山里那些徒有蠻力凶意的野豬,他不蠢,不會平白無故得罪你。」

寧缺心想若到時候自己得罪了夏侯,那又該怎么辦?

「沒問題吧?」徐崇山拾起手帕再次擦汗,滿懷希冀看著他,說道:「如果沒問題,我這就去宮里回話,長安城里有什么不放心的事情,你告訴我,我來辦。」

寧缺說道:「您知道我在臨四十七巷有個鋪子……」

徐崇山用力拍打胸脯,表現的格外豪氣干雲,說道:「我給你看著!」

寧缺搖了搖頭,微笑說道:「主要是有個小侍女,想請侍衛處幫我照看一下。」

大唐天子派暗侍衛去冷眼旁觀帝國大將軍的一言一行,這件事情如果被傳了出去肯定會引來一場政治動盪,所以為了保密,皇帝陛下根本沒有召寧缺進宮,而是讓徐崇山在宮外覓了個秘密場所,暗中傳了密旨。

領了密旨之後的寧缺,本應把這件事情死死封存在內心最深處,不告訴任何人,不過他和桑桑之間向來沒有任何秘密,所以當他回到臨四十七巷後,正准備做飯的桑桑,第一時間便便知道了密旨的具體堊內容。

她望著窗口處的寧缺,問道:「會危險嗎?」

寧缺提起毛筆,透過窗戶看著她說道:「主要就是察顏觀色,然後打聽打聽,徐崇山說的不錯,這件事情根本沒有什么危險,若真有危險,我不做便是。」

桑桑低下頭繼續淘米,問道:「所以你就答應了?」

寧缺低下頭繼續畫符,說道:「身為陛下的金牌小密探,大唐年輕一代重點培養對象,所謂帝國用我,用我必勝……嗯,必勝不至於,必須承認我的人生總是無法順利太長時間,我之所以不拒絕,原因你應該很清楚。」

有機會接近夏侯,帶著皇帝陛下的密旨去觀察夏侯,甚至有可能在其中尋找到報仇的機會,對於等待了十四年的寧缺來說,是無法錯過的機會。

桑桑沒有說什么,小手在盆里用力地搓著米,清水漸漸變成米漿一般的東西,稻米不知道被她搓掉了多少層,身形越來越瘦削黯然。

「這米如果再讓你淘幾次,還能蒸出飯來嗎?」

寧缺把筆擱到現台上,看著窗外的畫面,沉默片刻後說道:「放心,我現在的水准不夠夏侯一根手指頭戳,自然不會白痴到馬上動手報仇。」

桑桑站起身來,把雙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回頭望著窗後的他說道:「少爺,既然你不能帶我去,那你看到夏侯的時候,一定要忍住。」

「去年書院入院試時看到親王李沛言,我忍住沒有?」寧缺搖搖頭,說道:「我們是在岷山里長大的獵人,對付獵物時的耐心,就是我們最厲害的武器。」

「需要准備一些什么行李?」

「還是老三樣。」

馬上便要帶著書院學生前往邊塞荒原,可能會看到夏侯,寧缺有些隱隱的興堊奮,更多的還是緊張,想著可能遇到的危險,他越發著急要把符箭研發成功。

當天吃完晚飯之後,桑桑把褲腿卷起,坐在井旁開始替他剪羽磨簇,而他則是全神貫注於書桌白紙之上,不停畫著復雜的符文線條。

荒原並不是所有地方都一片荒涼,凜烈冬風未至時,大部分地面上都覆蓋著如氈般的青草,只是當中原來到夏末的時候,荒原便會提前感覺到微寒的秋意,青草開始染霜變黃變白,顯出幾分肅殺味道。

馬蹄將一棵比同伴更高的霜草重重踏入泥中,伴著微微嘶鳴和沉重的呼吸聲,越來越多的戰馬出現在草甸上,左帳王庭的精銳騎兵,護送部落南遷。

在更南一些的地方,千余草原騎兵揮舞著彎刀,呼喝著奇怪的聲音,闖過燕北邊塞,瞬間占據一處旅道村庄,把一只商隊團團圍住。

鮮血順著彎刀劃破的縫隙開始噴灑,村庄收割的夏糧順著彎刀劃破的縫隙開始流淌,珍貴的茶葉鹽包順著彎刀劃破的縫隙開始灑落。

燕地村民和商隊護衛慘呼著倒在血泊中,他們的身體重重掉落在地,就像那些沉重的糧包與商隊貨物,瞬間失去生命。

草原騎兵興堊奮地呼喊著,把所有人都殺死之後,開始笨拙地重新套車,把他們能找到的糧食與貨物全部搬到車上,然後北返。

夏天已經結束,秋天已經到來,冬天自然不遠。失去了北方那片肥沃草場的左帳王庭部落,根本養不活太多的牛羊牲畜,如果他們不抓緊時間在第一場雪到來之前搶到足夠多的糧食,那么部落便極有可能迎來滅頂之災。

至於被他們屠滅的村庄,還有那一支支商隊,是不是應該承受如此悲慘的遭遇,不是草原蠻人們需要考慮的問題。

其實荒原上的人們很清楚,商隊的重要意義,然而現如今他們面臨著眼前的恐慌,哪怕是最有智慧的王庭軍師,也不會強行逼迫他們去思考長遠的問題。

燕北各處邊塞被草原蠻人騎兵攻破,無數商隊被血洗劫掠,無數村庄的糧食被搶走,這些消息被荒原上的風迅速傳到燕國各處,然後匯集到皇宮。

剛剛歸國沒有多長時間的崇明太子,在病榻上父皇的冷漠注視下,平靜穿上盔甲,率領三千名近衛軍前往北方邊境。

城門大開,禮樂大作,看熱鬧的燕國民眾們臉上卻沒有太多激動的神情,注視著太子車駕的眼神顯得極為冷漠。

荒原上的左帳王庭根本無力約束所有的部族,那些蠻人騎兵們已經發瘋,單憑燕國的邊塞部隊,還有這數千名只知道吃喝玩樂的近衛軍,根本無法阻擋那些馬來如風,箭走如神的草原騎兵。

好在西陵神殿已經發出了詔令,中原各國都將來支援,而那個可惡又可怕的唐國,也將派來他們的騎兵,對於燕國君民而言,這是何等樣羞辱卻又無奈的選擇。

這里是成京,弱國之都城。

書院後山,晨光熹微,山霧漸分。

四師兄與六師兄盤膝坐在水車旁,打坐調息完畢之後,對視一眼,開始重復他們已經重復了好些天的研討過程。二人中間放著那面神奇的沙盤,沙盤上復雜的符文線條自行緩慢地前行,然後組成各式各樣的可能。

距離清溪極近的打鐵房內,水蒸汽隨著水車的灌注而不停濃密,冒著熊熊火苗的爐內,一些似銀似鐵的金屬正在緩慢變軟融化。

剛剛起床的七師姐,站在清溪上游,看著他二人臉上的沉默憂慮神情,沉默片刻後把手里的濕毛巾扔到一塊石頭上,轉身向崖坪遠處那道瀑布走去。

距離南晉都城約七十里外,有一座山。

這座山並不像長安南郊書院後那座山般雄偉高崛、終日被雲霧遮住大部分身體,而是平靜坦露在清湛陽光之下,每一道崖縫每一顆岩石都顯得那樣清楚。

這座山的整體形狀也很清楚,三面山崖相對光滑,反射著蒼穹投來的光線,閃閃發亮,然後在峰頂相聚,看上去就像是一把劍。

世間第一強者劍聖柳白的宗門便在山腳下,那是一座黑白二色分明的舊式古閣。

數十名青年修行者,雙膝跪地,朝著古閣恭謹行禮。

他們身後都有一枝被草繩緊緊捆住的劍,與一般劍師的飛劍不同,這些劍相對較長較大,更像是武者使用的劍,而且各自安靜地藏在鞘內。

年輕的劍客們恭敬跪在地上,古閣處一片安靜,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一道像劍一般平靜卻又銳利的聲音響了起來,這道聲音銳利的仿佛能夠刺穿劍閣身後那些堅實的崖壁,能夠刺穿世間任何有形的事物。

「丟臉的人,就不要回來了。」

聽著這道聲音,跪在地上的數十名年輕劍客表情身體微僵,顯得無比緊張,又似乎極為激動,大聲應是後起身向外走去。

數十匹駿馬正在微嘶等待。

年輕人騎馬牽韁,離開師門,向北方去。

這里是劍閣,強者照拂之地。

滴滴黃河,濁浪翻滾,一時不知多少浪花產生湮沒,河岸旁擺渡舟夫手持竹竿,恭恭敬敬跪在木道兩側。

當年劍聖柳白,正是在這道黃河旁悟得滔滔劍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