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四章 將軍(上)(2 / 2)

將夜 貓膩 2048 字 2020-11-10

將軍緩緩搖了搖頭,說道:「你曾經是軍人,甚至是名相當優秀的軍人,但遺憾的是,你是軍人的時候並不是修行者。」

「這有什么區別?」寧缺問道。

將軍微微眯眼,看著他聲音微沉說道:「你若在渭城時便能修行,我一定會好好培養你,讓你成為一名了不起的武道修行者,如此你便能真正看明白戰場是怎么回事,於是便不會發生以後的那些故事。」

寧缺沉默片刻後說道:「不明白將軍所指何意。」

「我看過你所有的檔案。

將軍的聲音沒有任何多余的情緒,只是一味冷漠平靜,「你確實是個不錯的軍人,但你沒有經歷過真正的戰斗,有修行者的戰斗。」

寧缺再次沉默,他很小的時候便在渭城從軍,但大唐勢威,即便是草原上的金帳王庭騎兵也不敢稍有挑釁真正的戰事確實沒有怎么經歷過,數年邊塞軍旅生涯,他確實沒有見識過修行者在戰場上的表現。

將軍說道:「世人都以為修行者很強大,但他們卻不知道,在真正的戰場上,面對著滔滔鐵騎之時,修行者同樣弱小不堪。」

寧缺想著二師兄這等強者,無法同意這等說法。

將軍似乎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事情,冷冷說道:「即便是知命境的強者面對著漫天的弩箭和數千重騎的沖鋒,依然只有死路一條,這在戰爭史上已經被無數次證明,你可知道原因是什么?」

寧缺搖了搖頭。

將軍說道:「因為修行者的身體太脆弱。除非能夠跨過那道門檻破了五境,晉入無距境界,可以無視漫天箭雨,或者晉入天啟境界,領悟昊天賜於的無上神威,無視任何沖擊,不然單獨的修行者,永遠不可能是軍隊的對手。」

「如將軍或夏侯大將軍這等武道巔峰強者呢?」寧缺問道。

許世將軍說道:「武道修行者以念力召天地元氣粹練肉身力量,戰斗時以念力凝天地元氣於體表,然而只要是人,識海便有邊緣,念力終有枯竭之時,一個人殺不死一百個人殺不死我用一萬個人去殺,總能把他殺死要記住,如果武道巔峰強者便能無敵,帝國何必還養那么多鐵騎?」

寧缺右手扶上案桌,看著將軍深陷的眼眸說道:「一名修行者能夠換一萬名普通士卒,難道說這樣還不叫強大?」

將軍面無表情看著他說道:「一萬個普通人里面,也出不了一名修行者,似這等萬人敵的大修行者,整個世間也找不出來幾個以一萬普通士卒,換這樣一個修行者的死亡,在戰爭中是很劃算的事情。」

寧缺第三次沉默。他轉身望向園中那些直挺挺的楊樹,看著那些隨意堆著的石頭,不得不承認這位帝國軍方第一人的看法正確而且犀利,根本無法駁倒。他很清楚許世將軍與自己這番談話的目的是什么,所以他不甘心就這般被說服,他微微皺眉,說道:「但將軍您還有夏侯將軍,也都是修行者。」

談話進行到此時,又繞回到了最初。

「武道修行艱難而且笨拙,非數十年之苦功,根本見不到任何成效,絕大多數人練至有些蠻力,有些肌肉便半途而廢,變成劍師念師的侍從,所以對修行宗派而言,武道修行近乎雞肋一般。」

將軍說道:「只有在年旅之中,武道修行者才有機會通過血戰而成長起來,想要修行到巔峰,不知道要殺多少人,被受多少次傷。」

寧缺問道:「這與將軍要說的事情有什么關系?」

「我想說的就是,武道修行者都在軍中,就如最開始我告訴你那般,無論在世人眼中,還是他們自己看來,他們首先是嚴守紀律的軍人,隨後才是所謂修行者,他們夏不撐傘,冬不衣裘,私欲較少。」

「我明白了。」

寧缺看著盤中水煮青菜剩下的殘汁,說道:「但我不明白將軍與我說這些話,究竟是要告訴我什么。」

將軍面無表情看著他說道:「我要告訴你的事情是,你很弱小就算你境界提升的再快,但在我眼中,在我大唐軍方眼前,依然很弱小我一聲令下,重甲玄騎便可以直接沖死你,你只有十三根箭,像對柳亦青那樣的刀,你又能揮出多少記?所以你不要妄自尊大,你要懂得敬畏唐律。」

寧缺抬起頭來,看著將軍蒼老的臉頰,說道:「我一向奉公守法。」

將軍冷漠說道:「我說過,我查過你所有的檔案與資料,既然是所有,自然不限於渭城的記載,梳碧湖畔的馬賊在你刀下死了多少,我都有數,岷山里有三家獵戶被你放火燒死我也清楚。」

「我說過,在我面前不要裝。

將軍聲音微寒說道:「殺馬賊砍柴之事,倒也罷了,因為唐律不庇境外之民,但岷山里那些事情,你如何交待?其中一家獵戶里還有個新生的嬰兒,也死在那場火災之中,你又如何交待?」

「無論你在夫子和陛下面前如何遮掩,無論你現在在世人眼中是什么形象,無論你來長安後如何假意輕船可笑,都改變不了那個事實,你就是一個寡廉鮮恥冷酷無情貪婪好殺的無恥小人。」

寧缺再次低頭沉默不語。他沒有想到大唐軍方一旦全力調查某人,竟能查到那么久遠的過去,此時他覺得自己的衣服忽然間消失無蹤,仿佛渾身赤裸一般。

這種感覺並不是羞愧或內疚,而是警惕不安,因為他從來沒有認為自己是個好人,他也沒有想過要做一個好人。

為了能夠活下去,為了能夠讓桑桑活下去,他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來,殺人放火只是等閑,將軍所揭穿的當年惡行,只是過往那些血腥歲月里極不起眼的一個片段,像他這樣的人怎么可能是個好人。

許世看著他,厭憎說道:「寧缺,你構不成一撇一捺。」

台間一片死寂。

寧缺忽然抬起頭來,看著案桌對面的許世,微笑問道:「將軍,請教世間真有像白雪一般干凈無罪的人嗎?」

將軍看著他微嘲說道:「想用他人的骯臟來安慰自己的不潔?」

寧缺搖了搖頭,說道:「將軍先前說武道修行者的不易,說大唐軍人的苦楚,在我看來其實有些無趣,因為你沒有經歷過我的人生,你不清楚我曾經受過哪些苦,自然也無法理解我當年的選擇。」他看著將軍微笑說道:「在莽莽深山野林里,你被一個獵戶捉住,不知道因為什么原因,可能只是因為十幾天前你從他的套索里偷了一個兔子,或者因為那獵戶本來就是一個該死的兔子,又可能因為那個獵戶是以前那個該死的老獵戶的親戚,總之他要殺死你,你會怎么做?」

將軍微微皺眉。不待將軍開口,寧缺繼續微笑說道:「不要忘記,那時候你不到十歲,因為營養不良而疲憊虛弱,你身邊還帶著一個五六歲的小丫頭,而且你還受了傷,身邊沒有武器,只要藏在襠里的火引,然後你剛好被關在柴房里。」

「我不知道將軍你會怎么做。」

「但我肯定會點燃柴房里的茅草和干柴。」

「我不在乎那個獵戶會不會死也不在乎房間里還有個嬰兒,就算他屋子里還有個一百多歲全身癱瘓的老頭子,我一樣會點燃那把火。」

寧缺臉上的笑容很溫和,眼眸里的神情很平靜。

(下一章,零點半前出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