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子看著懷中的女嬰,有些緊張說道:「怎么這么小一點?」
「剛生下來的孩子能有多大……」婦人忽然變得有些緊張,聲音微顫說道:「老爺,秋天的時候我們真要回長安?」
中年男子微笑說道:「父親年邁,如今我們有了子息,總要帶回去讓他老人家高興高興,你不用擔心那些有的沒的,一切有我。」
婦人一向以為自己的男人是世上最能讓人放心的人,聽著這話便真的放下心來,開始思考別的事情,問道:「給孩子取個什么名?」
「回長安城後等父親賜名吧。」
中年男人想著回了長安,皇帝陛下知道自己生了女兒,想來一定會搶著賜名,不由苦笑說道:「我們先取個小名便罷。」
「叫什么?」
「我們相識的村子里盛產南瓜,便叫小南瓜好不好?」
「……老爺說了算。」
……
……
呱呱墜地是形容新生命的誕生,一顆石頭落到地上,有時候是形容事情定後所產生的放松情緒,在大河國都西方的莫干山里,有一方靜湖,這方靜湖便是大河國最著名的墨池,莫山山坐在墨池畔,手里拿著一塊石頭,似乎准備扔進湖水里,又似乎准備放到身邊,卻始終猶豫未決。
在她身旁的地面上,已經零亂擺放著七八塊石頭,那些石頭有圓有方,形狀各異,擺放似乎毫無規律可言,然而卻給人一種空虛到了極點的感覺,這種空虛就像是餓了五日之後的胃,又像是空空的酒囊。
夜風輕拂,莫山山細眉緊蹙,細而疏的睫毛輕輕眨動,原本微顯圓潤的雙頰已然清減,更添幾分美麗,但她此時蒼白的臉頰上,沒有任何自憐自艾的情思,只是無比專注,甚至因為思考而顯得格外痛苦。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她終於把手中那塊石頭放了下去。
那塊石頭似乎隨意地擱在地面上那七八塊石頭中間,然而就在這一刻,便發生了很奇妙的事情,就如同餓了數日的人忽然吃了一大桶硬米飯,又像是酒囊里被人扔進了一把小刀,強烈的棱角之意驟然籠罩墨池。
平靜的湖面毫無來由出現了很多浪花,仿佛連湖水都感應到了那道橫亘於天地間、堵塞在人心里的嶙峋意味。
莫山山看著身旁散亂的石頭,知道自己終於成功地擺出了塊壘陣的一部分,如湖般的眼眸愈發明亮,因為喜悅紅唇緊抿如線。
就在此時,她想起自己在那封信里寫的那段話。
「經歷諸多事,我眼中河山已有新意,重逢那日,所書所寫定然較今日更加壯闊,望你也多加努力,莫要令我失望。」
少女站起身來,望向遙遠的北方,想著那個可惡的家伙,甜蜜卻又驕傲微嘲說道:我已知命,你可讓我失望?
……
……
似書院小師叔軻浩然以及蓮生大師這等絕頂人物,早已風流散盡,只在世間留下些許痕跡,然而即便只是一些痕跡,便是極珍貴的財富。
當初在荒原深處天棄山脈里,寧缺、莫山山、葉紅魚三人相爭相殺,先後進入魔宗山門,在這個過程中,他們看到了開創魔宗的那位光明大神官布下的塊壘大陣,他們看到了軻先生破塊壘陣時留下的驚天劍痕,他們在魔宗山門里看到了軻浩然的留書,那場大戰的痕跡,最關鍵的是他們看到了活著的蓮生。
那是一次血腥的相逢,三名修行界年輕一代里的強者,在這等老妖物之前,無論精神還是肉體都受了極大的摧殘,進而也獲得了極寶貴的經驗。
這些經驗在他們三人的精神世界里沉淀下來,然後逐漸開始釋放,開始發揮作用,寧缺殺死了夏侯,莫山山落石入知命,葉紅魚勇敢地走進裁決神殿,都要拜魔宗山門之行所賜。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無論是小師叔還是蓮生,都沒有真正死去,這兩位絕世強者的衣缽,以一種新的方式在寧缺三人身上得到了傳承。
站在書院後山絕壁間,看著遠方的長安城,寧缺回憶起這兩年來的遭逢,登舊書樓,登二層樓,悟符道,入荒原,繼承浩然氣,還有他以前根本無法想像的修行戰斗,都是那般的令人感慨。
然後他想起夏侯死之前說的那番話,微微皺眉,覺得清湛春光籠罩著的長安城上空飄浮著看不見的黑雲。
他認為自己不可能是冥王之子。雖然死過一次的他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見過冥王,但那個冥王和這個世界傳說的冥王明顯不是一回事。
可如果自己不是冥王之子,光明大神官當年為什么要掀起這場腥風血雨?為什么佛宗也要派人來看自己甚至殺自己?
前路無法看清,不知道佛宗會不會就此平靜,寧缺微微握拳,做了一個決定,秋天時的盂蘭節會,他不會去參加。
便在這時,熱鬧的樂聲和吵鬧聲,硬生生把他從唏噓感慨以及警惕凝重之類高級情緒里拉了出來,把他拉回了春游的現場。
書院後山今日春游。
在夫子的組織下,沒有哪個弟子膽敢不來,反正崖洞的禁制已經被解除,於是愛下棋的師兄便在洞里下棋,愛彈琴吹簫唱曲的師兄便在洞里高歌疾彈,愛綉花的繼續綉花,愛看書的繼續看書,愛寫小楷的繼續寫小楷,愛聊天的繼續聊天,愛扮孤獨的繼續扮孤獨。
都是些很高雅的愛好,然而當這些愛好同時出現在崖洞里時,便頓時變得低俗起來,因為太過嘈雜,太像長安城里街頭賣藝的場景。
今天真正辛苦的是桑桑,因為她要負責准備飲食,而且在陳皮皮的強烈要求下,熬了三大瓮雞湯。
「少爺,趕緊喝了,這翁最鮮。」
桑桑端著碗雞湯,悄悄走到崖畔,遞到他的手里。
寧缺看著她微亂的頭發,臉上沾著的草灰,不由有些心疼,惱怒說道:「陳皮皮盡瞎整,你居然也真聽他的,雞湯帖和雞湯是一回事嗎?雞湯帖是賣了很多兩銀子,難道這雞湯也就會變得珍貴很多?」
桑桑笑了笑,沒有說什么,實際上書院里的人們愛喝她燉的雞湯,讓她很開心。
她叮囑道:「這雞很好,很能出油,湯上浮著厚厚的一層,所以看著沒熱氣,實際上極燙,一時半會兒涼不了,少爺你吹涼了再喝。」
桑桑自去草屋里准備涼拌菜,以及大蒸鍋饅頭。
大師兄從崖洞里走了出來,站到寧缺身旁,望向長安城的方向。
寧缺把碗遞了過去,說道:「師兄,這是最鮮的一碗。」
大師兄笑了搖了搖頭,猶豫片刻後說道:「師弟,其實我心里一直有個問題,我知道這個問題不對,但它總在那里讓我心有些發慌。」
寧缺說道:「師兄請講。」
大師兄看著遠處的長安城,微微皺眉問道:「十五年前,你在那間柴房里拿起刀時,有沒有想過,將軍的兒子其實也是無辜的。」
寧缺微微一怔,想了會兒後說道:「當時場面很混亂,我真不知道當時自己是怎么想的,不過事後自然會明白這個道理。」
然後他誠懇請教道:「師兄,如果當時是你處於這種情況,你會怎么選擇?」
大師兄說道:「沒有親身經歷,再如何動人的選擇都也許只是虛假的煽情……不過如果是現在的我,我大概會選擇什么都不做。」
寧缺知道大師兄說的是真心話,犧牲無辜者來換取自己的生存,大概真不是大師兄能夠做出來的選擇。
他說道:「師兄,你是仁人。」
他接著說道:「二師兄是志士,但我真的很難做一個仁人志士,我只是一個自私的人,只想著自己能夠活下來。」
大師兄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說道:「老師曾經說過,自私是推動人類前進的最大動力,雖然我不是很理解這個說法,但想來一定有其道理,師弟你的選擇不能說是錯的,至少我沒有資格說你是錯的。」
「不是一定有其道理,而是很有道理。」
夫子走到崖畔,說道:「人生沒有目的,只有過程,又哪里有什么是非?」
大師兄說道:「是非便是人之善念。」
夫子指著上方的湛藍青天和幾抹白雲,說道:「你若飛的越高,在地上的人眼中的形象便越渺小,直至變為非人,你連人都不是了,哪里又有什么人之善念,若不需要有善念,哪里還有是非?」
大師兄搖頭說道:「老師您錯了。在游歷途中,你時常對我說,離開人世每多寒,所以要停留在世間,那么便是要為人,既然為人,便是世間眾生中一員,豈能沒有是非善惡之觀?」
寧缺大感吃驚。
夫子從來沒有想到過最老實的大徒弟居然敢當面說自己錯了,而且還搬出自己的言語來打自己的臉,氣的胡須亂飄,怒瞪雙目厲聲斥道:
「李慢慢!你好大的膽子!」
大師兄神情緊張說道:「老師時常提醒我要多向君陌和小師弟學習,於是我才會有先前那番言語,老師若是不喜,我收回便是。」
寧缺在旁邊聽著,忍笑忍至腹痛,到此時真的再也無法忍住,噗的一聲笑了出來,連連擺手說道:「你們先聊著,我去看看饅頭好了沒。」
夫子瞪了他一眼,說道:「都是你惹出來的事情,還想逃?」
說完這句話,他看見寧缺手里端著的那碗雞湯,輕噫一聲,贊嘆說道:「油色晶瑩,隱見湯色清而有蘊,真是一碗好湯。」
寧缺神情微僵。
夫子輕拂衣袖,便把這碗雞湯從寧缺手里搶了過來,一口飲盡,面不改色。
寧缺震驚無語,心想老師果然好深厚的功力。
緊接著,夫子臉色驟變,噗的一聲把嘴里的雞湯全部噴了出去,衣襟上、胡須上盡是油水淋漓,看著好不狼狽。
「燙!」
夫子大怒痛呼,音調都有些變了。
桑桑正在雨廊下摘紫藤果,不解問道:「雞湯要放糖嗎?」
崖畔一陣笑聲。
……
……
(第二卷凜冬之湖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