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市井之中,自有聖人(下)(2 / 2)

將夜 貓膩 1533 字 2020-11-10

寧缺明白了他的意思,問道:「家里有面條沒有?」

破屋里真正的家徒四壁,雖有舊鍋老灶,但想找些米面,卻極困難,好在葉蘇如今在街巷里很受人尊敬,不多時便有人端了碗素面。

寧缺連湯帶面全部吃完,把碗筷擱到窗沿上,忽然想著一事,問道:「既然要過普通人的生活,為何你要那些孩子送飯?」

葉蘇的回答很簡單,很有說服力:「我不會做飯。」

寧缺無法反對這個解釋,又問道:「先前在前面那條巷子口,看見那些婦人洗衣服沒用皂粉,想來是生活拮據,為何連洗衣棰都不怎么用。」

葉蘇的解釋依然很有說服力:「洗衣棰確實能把衣服洗的更干凈些,但她們家里的衣裳用的布料並不好,這般洗幾次便有可能壞了。」

寧缺說道:「這里的人們活的果然很艱難,難道非要在這樣艱難的環境里,才能體會到你想要體會的那些感受?會不會太自虐了些?」

「我在這方面的感悟學習,也是剛剛開始,無法給你直接的〖答〗案或者明確的指向,只能說出自已的一些隱約判斷,供你參詳。」

葉蘇說道:「我們先前說過,信仰可以用來凝聚人群的意志,這句話其實反過來說也沒有問題,人類最強烈最統一的意志,必然會變成信仰,那么我們其實只需要知道人們究竟最想要什么。」

「人類很擅於隱藏自已〖真〗實情感,因為袒露有時候就像卸甲一般,意味著危險。在尋常的日子里,溫暖而舒適的環境中,你很難發現他們〖真〗實的渴望與想法,你問他們想要什么,很難得到〖答〗案。只有在絕望的生命時間段里,在極致的事情背景前,那些〖答〗案才會自已跳出來,顯得無比清晰,無論此前他們是麻木還是市儈,他們的行為總是那樣的誠實。」

寧缺想著長安城里民眾在那個風雪天里的勇敢,若有所思。

葉蘇繼續說道:「你先前那句話錯了,不是非要在艱難的環境里才能感悟到這些,而是艱難本就是人間的常態。我不去長安卻來到臨康,便是因為唐人活的太過〖自〗由美好,這並不是所有人都能享有的待遇。」

「在臨康城里,我看到過最豪奢的貴族,見過最貧賤的市民,見過最囂張的神官,也見過最卑苦的奴隸。富貴與貧窮仿佛與生俱來,無法改變,這讓我開始思考一個問題,為什么這些事情無法改變?」

暮光順著破屋篷頂的洞灑進屋內,仿佛在葉蘇身上鍍上了一層紅暖的光澤,沒有神聖的感覺,卻是那樣的令人親近。

他靜靜看著寧缺說道:「昊天教義里說每個人都有罪,需要懺悔,才能得到昊天的拯救,死後進入光明的神國。可在進入神國之前的數十年漫漫人生路里,難道信徒就要承受無望的貧窮折磨?」

「我沒有去過昊天神國,不知道那里是不是如教典中描述的那樣美好,但我知道神國之下的人間並不美好。那么如果昊天悲憫的目光暫時沒有落在人間的時候,或者說它在考驗人間的時候,昊天信徒應該做些什么?像過去無數年間那樣,對著西陵神殿叩拜敬奉,然後麻木悲苦地等待最後的拯救?每個人都有罪,信徒們的罪究竟是什么?對物欲的貪婪?對財富的渴望?對〖自〗由的向往?因為這些而無法獲得安寧的心?」

「這些都是人類難以擺脫的欲望,如果這些都是罪,那么便是無法徹底抹滅的原罪。對於這些罪,佛宗要求靜心冥想,走的是遏止欲望的道路,道門則是以信徒對昊天的信仰為根基,要求信徒把這些欲望轉換成奉獻,中間的橋梁便是信仰,只有書院對這些罪從來不予束縛。」

葉蘇說道:「這些都有道理,又都有缺憾。佛宗不看現世,只把希望寄在來世,道門不看現實,只把希望寄在神國,書院定下唐律,卻依然是引領者的角色,對個人自身的素養要求太高。我這些天始終在想,除此之外,還有沒有別的方法能讓這個充滿原罪的人間變得更好一些。」

寧缺看著他,問道:「什么方法?」

葉蘇說道:「昊天將拯救我們於生命結束的時刻,那在生命延續的階段,誰來拯救我們?我們必須自已拯救自已。」

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所以你教那些孩子。」

葉蘇說道:「這只是開始。」

寧缺看著他的眼睛,說道:「按照教義,只有昊天才有資格拯救世人,你現在的想法和行為,已經可以被昊天認為是褻瀆。」

葉蘇說道:「昊天愛世人,怎能不允世人自救?」

寧缺看著暮光里的他,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隨著時間流逝,如果此人真的傳道成功,或許這片充滿污水垃圾的街區,將來會成為昊天道教里的一處聖地,因為他必將成為聖人。

當然更大的可能是,這位曾經的道門行走,可能會被西陵神殿里的那些紅衣神官綁上木架,然後燒成一具焦屍。(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