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永夜。人間越來越冷,那是世界外的寒意正在入侵,以此看來,無論有沒有夫子,有沒有書院。這個世界終究不可能永遠地孤單下去。
陽光灑落。雪峰上的雪漸漸融化,變成涓涓細流,然後匯成小溪向南流去,或者在荒原上會泛濫成災。然而卻也會給那里帶去灌溉所需的水。
余簾在斷崖上抱著大師兄坐了很多天。
很多天後。大師兄的傷好了。
她放下了他。
大師兄變成了普通人。如果要回復當年的境界,不知道還要過多少年。
或者,永遠都沒有那一天。
老黃牛離開西陵。拖著車廂,在斷崖下等著。
大師兄走上牛車,打開老師留在人間的最後一壺酒,很小心翼翼地喝了口,然後發出一聲滿足的嘆息。
他真的很滿足,滿足的不能再滿足,他甚至想把自己的名字改成李滿滿。
「師妹,再會。」
他看著余簾神情溫和說道。
余簾掀開車簾,坐了上來。
大師兄神情微異,指著天空某處的一道白線,說道:「你難道不想出去看看?」
現在的人間,隨時隨地都會出現一道白線,那便意味著一名修行者離開人間。
修行,不是昊天賜給人類的禮物,是人類的意願。
修行者,最想知道更多,體驗更多。
余簾這樣的大修行者怎會例外,更不會對看似凶險的天外世界有任何畏懼。
余簾不耐煩,說道:「江上沒蓋蓋子,想跳水自殺隨時都能跳,現在這天也沒蓋子,想飛出去就可以飛出去,著什么急?」
大師兄想了想,說道:「也有道理。」
余簾問道:「你要去哪里?」
大師兄說道:「我想先把新世界走一圈,看看能不能走回原地……老師和小師弟都是這樣說的,但總要有人走一遍證明一下。」
余簾說道:「那要很長時間。」
大師兄說道:「老黃現在老了,難免慢些。」
老黃牛回頭看了二人一眼,懶懶地不想理會。
余簾說道:「很好。」
大師兄問道:「哪里好?」
余簾不說。
時間很長四字,極好。
牛車吱呀吱呀西行。
某日,路過名為函谷的某地。
牛車被一名道門遺老攔了下來。
那道門遺老跪在車前,痛哭流涕,說道門妙義隨觀主之死、西陵神殿之亂消失殆盡,書院崖洞里的書又毀於一朝,懇求大先生為道門留些法門。
他所求的那些道義,非陳皮皮、葉紅魚所能傳,只能求諸大先生。
大師兄沉默片刻,准備應其所求著書。
余簾問道:「師兄准備寫多少卷?」
大師兄認真說道:「大道三千,三千卷為宜。」
余簾說道:「那要寫多長時間?前些天聽聞泥塘里出現了牡丹魚,再不去只怕要被那頭老黑驢吃光,師兄交給我便是。」
她乃是魔宗宗主,乃是道門大敵,在書院學習的二十三年間,不知精讀過多少道門典籍,大師兄深知其才,並未反對。
「我說,你記。」余簾說道。
那名道門遺老不敢反對,趕緊拿起筆墨在旁認真聽著。
「道可道,非常道……」
過了會兒。
「完了?」
「完了。」
「這才五千字!」
「難道不夠?」
「玄之又玄……三先生,這太過玄妙……晚生愚鈍,實在看不懂啊。」
「看不懂就慢慢看。」
牛車繼續西行。
聽聞前方有牡丹魚可以吃,老黃牛終於打起了些精神。
大師兄看著余簾微笑不語。
余簾神情平靜。
大師兄笑了起來。
余簾也笑了起來。
「其實。我一直有件事情想不明白。」大師兄問道。
余簾面無表情,卻有些不安。
大師兄有些茫然,問道:「為什么小師弟一直要我找一個叫阿瞞的人當關門弟子?還說他一定能學會無距?」
余簾微感羞惱,決定切牡丹魚的時候,自己絕對不動手。
……
……
世界上切牡丹魚最好的是兩個人,大師兄和桑桑。
夫子不算。
而且關鍵在於蘸料。
所以嘎嘎非常不滿意,它一面像嚼柴一樣嚼著生魚片,一面斜乜著眼,打量著正在和那頭神駿雌馬打的火熱的大黑,心想呆會兒老黃來了。得栽贓到那頭憨貨身上。就說塘子里那些牡丹魚,全部是丫吃了。
……
……
新世界和舊世界其實真的沒有太大差別。
喜歡吃牡丹魚的依然喜歡吃,喜歡到處發情的依然到處發情。
五師兄和八師兄還是習慣在後山里呆著下棋,西門和北宮還是喜歡在鏡湖畔操琴吹簫。因為他們覺得世間根本無人有資格聽自己的音律。知音依然還是彼此。王持去了月輪國。聽說遇見了花痴,至於有沒有發生什么故事,誰都不知道。
陳皮皮和唐小棠留在了西陵神殿。
君陌和七師姐去了很遠的地方。日漸肥沃的荒原上還流傳著他的傳說,誰也不知道他的鐵劍正在哪里說著他的道理。
書院還是那個書院,長安還是那座長安,紅袖招現在是小草在管,唐帝正式登基,李漁深居清宮,極少見人,上官揚羽做著史上最丑陋的宰相,曾靜夫婦喝過那杯茶,自然長命百歲,萬雁塔寺的鍾聲還是那樣悠遠。
春風亭朝宅里歡聲笑語沒有斷過,朝老太爺今日收張三李四為義子,長安城著名的老少三棒槌正式成為了一家人,幫里的兄弟坐在偏廳聽著戲,婦人們在花廳里嗑著瓜子,朝小樹則在花園里看著夜空沉默不語。
這兩個月,又有十余名修行者走了,聽說現在有個專門的說法,叫做飛升?朝小樹想著自己此生很難看到彼岸的風景,神情微黯。
是的,現在這個世界有月了,按照月亮的陰晴圓缺。
朝宅外的街道上,有輛馬車正在緩緩向著臨四十七巷的方向前進。
「好不容易讓皮皮重新煉了顆通天丸,為什么你要偷偷扔進他茶杯里?你就不擔心他把杯子里的茶給倒了?」
「別人倒的茶他可能會倒,你這個做弟妹的給他斟茶,他怎么會不喝?這世上有幾個人有資格讓昊天給他斟茶?雖說那家伙向來喜歡裝酷扮瀟灑,但別忘了他那句名言:天若容我,我便能活……聽著沒,那對你叫一個客氣!」
「也有道理……只是為什么今天專門要我給他斟茶?」
「因為那碗煎蛋面,算我欠他的。」
「還是有道理。」
「你男人我什么時候沒有道理?」
「你又不是二師兄。」
「喂,能不能不要提那個冷血無情的斷臂男子?」
車里的對話一直持續,直到停到老筆齋門前。
寧缺和桑桑走了下來。
桑桑還是像從前那般豐腴,懷里抱著只……青毛狗。
站在老筆齋門前,桑桑望向夜空,輕聲問道:「這就是你來的那個世界嗎?」
寧缺說道:「應該就是。」
桑桑看著他問道:「為什么這么確定。」
寧缺指著夜空里那輪明月說道:「因為有月亮啊。」
這句話其實很沒有道理,不過書院弟子不就是這樣嗎?
桑桑問道:「這個世界的天地元氣正在向外面逃逸散失,將來總有一天會流失干凈,你有沒有想過,到那天後該怎么辦?」
寧缺說道:「我想那時候,人們或者都已經離開了這里。」
桑桑沉默片刻,說道:「舍得嗎?這里是我們的家。」
寧缺將她摟進懷里,看著夜空說道:「人類的征途。本來就應該是星辰大海。」
「可是,那么多人在這里生活過,一點痕跡都留不下來,不覺得可惜?」
「fengliu總被風吹雨打去,再堅固的建築、即便是刻在石上的字跡,都會被時間風化,但我想,總會有些精神方面的東西留下來。」
寧缺說道:「或者無數年後,這里再次出現新的文明,在那個文明。老師、觀主還有大師兄他們都會成為傳說。甚至是神話。」
桑桑很認真地問道:「會有什么留下來?」
寧缺微微一笑,說道:「比如……子曰?」
……
……
推開老筆齋的門,里面有個客人。
那女子穿著血色的裁決神袍,不是葉紅魚還是誰?
葉紅魚對桑桑直接說道:「我有些話要和他說。你不要吃醋。」
桑桑說道:「我吃餃子都只就醬油。」
葉紅魚面無表情說道:「聽說街頭那家酸辣面片湯的老板被你賞過一塊金磚?」
桑桑抱著青毛狗。向後院走去。
「這就是你恨不得讓全世界滅亡都要娶的女人?」
葉紅魚看著寧缺嘲諷說道:「把一對子女扔進大學士府。自己天天抱個青皮狗到處閑逛,這么位貴婦,夫子以前知道嗎?」
寧缺無可奈何地攤開手。因為這事兒沒法解釋。
葉紅魚說道:「說正事兒,我要走了。」
寧缺沉默,雖然知道這是必然的事情,心情依然有些復雜。
葉紅魚從懷里取出一封信,遞給他說道:「我和她一起走,這是她給你的信。」
這里的她,自然是莫山山。
寧缺接過信,向後院看了一眼,然後塞進袖子里。
「你真沒出息。」葉紅魚嘲諷道。
寧缺大怒,說道:「你再這樣,我和你翻臉啊!」
葉紅魚伸手揪住他的臉,說道:「我來幫你翻。」
寧缺使出天下溪神指,便要戳她的胸部。
葉紅魚忽然上前抱住他。
他的手落在了她的胸上。
她的唇落在他的唇上。
很軟,很彈,很濕,很想再親。
寧缺這樣想的時候,葉紅魚已經重新站回原地。
她看著他面無表情說道:「這是幫山山帶的。」
寧缺看著她的唇,冷笑說道:「那除非她先親過你。」
葉紅魚微怒,說道:「帶的是心意,不懂嗎?」
寧缺忽然沉默,說道:「保重。」
葉紅魚也沉默了。
過了很長時間,她說道:「以前修行界有句話,兩個世界的悲歡離合無法相通,若能相能這,便是聖賢……寧缺,你是聖人。」
寧缺靜靜看著她,說道:「你是聖女。」
葉紅魚微笑說道:「你還是像當年那樣無恥。」
寧缺揖手相謝。
「你說過,宇宙很大,相見很難。」
葉紅魚說道:「但希望,能在別的世界再見面。」
寧缺說道:「等孩子大些,然後老大老三那點破事兒解決了,我們就來。」
葉紅魚嘆道:「你們兩公婆又不會帶孩子,何必拿這做借口。」
寧缺很慚愧,說道:「替我多親兩口山山,或者,我再親你一口?」
……
……<g邊,看著匣子里厚厚的一疊書信,默然想著。
桑桑看著他,神情漠然說道:「誰是不該走的人?誰是該走的人?我?」
寧缺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想什么她都知道。他忽然覺得這種日子過的實在是毫無意思,主要是太沒有**,而且太容易誤會。
果不其然。
「今天在朝府,你看著戲台上那小姑娘想啥,你以為我不知道?嘖嘖,那腰身細的,嫩的,軟的……你要喜歡你去摸啊!」
「現在紅袖招是小草當家,簡大家當年的禁令已經失效,你要喜歡,你可以隨便去摸,我讓小草給你挑最紅的。」
桑桑抱著青皮狗,不停地說著。
「夠了!」
寧缺拍案而起:「我就默默贊了聲腰細,又哪里惹著你了!」
桑桑眼眶微濕,說道:「你就嫌我腰粗。」
寧缺很苦悶,不知如何解釋,將心一橫,干脆破罐子破摔,大聲說道:「這和腰有關系嗎?我就是嫌你現在不肯做飯!不肯抹桌子!不肯給我倒洗腳水!不肯攢錢!天天花錢!天天抱著只狗到處遛!動不動擺出個神情漠然的樣兒!你得弄清楚,你現在是我老婆!可不是什么昊天大老爺!」
桑桑哭著說道:「寧缺,你騙人。」
寧缺有些微慌,說道:「哪里騙了?」
她傷心說道:「那天我說我再也不服侍你,你說以後都是你服侍我。」
是的,這是在長安城頭,新舊世界相交的時候,她最先想到的一句話,想來對她真的很重要。
神奇的是,從那天之後,桑桑真的忘記了所有家務事的做法,
寧缺暗中觀察了很長時間,發現居然是真的,而不是在騙自己。
桑桑變成了只會抱狗到處遛的夫人。
所以先前,他真不好怎么對葉紅魚解釋。
他嘆氣說道:「總得學著做點兒吧?
桑桑什么都沒有聽進去,傷心說道:「你就是嫌我腰粗。」
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低聲說道:「……好吧,我承認確實有點,你說這孩子都已經生了這么長時間,我本以為你以瘦下來,結果……」
桑桑轉身向老筆齋外走去。
寧缺站起身來,很是緊張,問道:「你去干嘛?」
桑桑頭也不回:「我去學士府。」
寧缺大怒,撈過天井里的晾衣竿,便要起義。
「你再敢離家出走,我打不死你!」
桑桑卻沒有理他,直接走了出去。
片刻後,前鋪傳來關門的聲音。
寧缺怔在原地,好生擔心,趕緊去換衣裳,准備去把她攔住,只是因為太過緊張不安,竟是半天也沒辦法把鞋套好。
待他穿好鞋,抬頭一看,桑桑就在門邊。
她一面擦著眼淚,一面說道:「寧缺,你餓不餓?我下面給你吃啊。」
她根本就沒有離開,她從來沒有離開過。
寧缺走上前去,牽著她的手走進廚房。
他開始重新教她怎么煮飯,怎么切蔥,怎么剪雞蛋。
就像很多年前那樣。
這並不難,對吧?
這很幸福,是吧?
明月照著新世界,照著老筆齋。
院牆上,有只老貓懶懶地躺著。
……
……
(全文完)
……
……
(後記過兩天弄,這里簡單說兩句:一,不管自不自戀,我都要說,將夜,真的很好,結尾真的自贊一個。二,不管肉不肉麻,我都要說,真的謝謝大家。關於科學方面的問題,我天然免責,我這方面是白痴,但我就是想寫,哈,一百三十章結尾,太**,今天寫了接近兩萬,很**,寫出自己的高度來,極**,最後,大家看看還有什么票,不管什么票,都投一下,最後一次了,我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