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第74章(2 / 2)

一個鋼鏰兒 巫哲 2862 字 2020-11-10

「看什么,」晏航抓著褲腿兒提了提,露出腳踝,「完美,拴個酒瓶蓋兒都好看。」

初一沒說話,給他鼓了鼓掌。

「抽你,」晏航指了指他,又拍了他肩膀一下,「行了安全了,趕緊回家吧。」

跟初一揮手道別之後,都沒等拐過彎,晏航的心情就已經一路滑了下去,在谷底忐忑不安地縮著。

但拎著酒回到家,一進門看到老爸正坐在沙發上摘菜,屋里已經有米飯的香味,他又覺得一陣踏實。

這種緊張和松弛交錯著的心情緒讓人有點兒不太好控制。

「能再做個肉餅嗎寶貝兒?」老爸問。

「行。」晏航把酒放到桌上進了廚房。

「加咖喱——」老爸在客廳拉長聲音。

「好——」晏航回答。

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喜歡上做菜的,中餐西餐都行,站在案台邊看著面前的食材,誰是什么樣的味道,誰和誰在一起會有什么樣的香氣,誰加上了誰會有什么樣的顏色,你想要什么樣的滋味,都可以預知,都可以掌控。

相比很多別的事,要來得更簡單明了。

今天做炒菜還挺省事的,沒多大一會兒他就弄了三菜一湯上了桌。

咖喱肉餅,三杯雞,糖醋排骨,除了一個紫菜蛋花湯,全是肉。

老爸拿了兩個玻璃茶杯,都倒了滿杯的酒。

晏航坐下,夾了塊排骨剛放到嘴里,那邊老爸已經拿起杯子,一大口酒下了肚。

「慢點兒。」他看了老爸一眼。

「大口吃菜,大碗喝酒,」老爸笑了笑,「人就活這幾十年。」

「咱倆的目標不是百十來年么。」晏航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酒。

相比二鍋頭,他更喜歡啤酒,但老爸最熱愛的就是二鍋頭,而且喜歡最便宜的那種。

老爸笑著又喝了一口,然後才夾了一塊肉餅慢慢吃著,好半天才又說了一句:「我是把你給耽擱了。」

這莫名其妙的一句話讓晏航准備夾菜的筷子在空中頓了頓:「怎么說得跟閨女嫁不出去了一樣。」

老爸一下樂了,看著他:「你要是個閨女就好了。」

「當初怎么不生倆,沒准兒再生一個就是閨女了。」晏航說。

老爸的笑容有一瞬間的凝固,晏航感覺自己這句話可能說得不太合適,但猛的一下又不知道怎么能把話兜回來。

只能低頭喝了一口酒。

「是啊,」老爸拿起杯子,「主要是……沒機會了。」

晏航看著杯子里的酒沒出聲。

「你媽死的時候你都不到兩歲,想等著你再大點兒,結果沒來得及。」老爸笑了笑。

看來老爸今天晚上是不打算吃飯了,只喝酒就行。

也許是為了加快「聊天兒」的進程,他吃了小半個肉餅,已經喝掉了大半杯酒,又給自己倒滿了。

「你不愧是我兒子,真沉得住氣啊,」老爸說,「這么多年了才問。」

晏航沒說話,悶頭喝了兩口,繼續吃菜。

「我年輕那會兒,挺苦的,」老爸說,「你爺爺奶奶是哪兒的人我都記不清了,就知道自己一天天的為怎么活下去發愁,為了錢什么都敢干。」

「早知道現在活得挺好的,那會兒就不用愁了。」晏航說。

老爸笑了起來,伸手過來在他腦袋上拍了一巴掌:「你小子。」

又喝了一口酒之後他嘆了口氣:「現在活得好嗎?」

晏航沉默。

「你媽媽,其實不怎么好看,」老爸撇撇嘴,「個兒挺高的,皮膚白,長得真不好看。」

話題突然一點兒預兆沒有地轉了過來,晏航抬起了頭,看著老爸。

這是他長這么大,第一次聽到老爸提起媽媽。

他心里涌動著無法形容的感受,有一點點激動,但又不像自己想像的那么激動,因為他對媽媽,沒有任何概念,也沒有情感上的任何寄托,他甚至有一瞬間有了一種仿佛在探究一個陌生人的好奇。

可這些之下,還有隱約的某種氣息。

這個個兒挺高,皮膚白,長得不怎么好看的女人,是他的媽媽,至親的親人。

一旦這樣的感受涌上來,一切就都變了。

他突然有些想哭。

「但是她性格特別有意思,跟頭野驢似的。」老爸笑了。

「你這么評價你老婆,是不是不太合適。」晏航也笑了起來。

「沒事兒,我當面也這么說她,」老爸拿著杯子,酒又已經下去了半杯,「又野又犟的……」

老爸的聲音低了下去:「非得嫁給我。」

「要臉嗎。」晏航說。

「不要了,」老爸低聲說,「有她了還要什么臉。」

晏航沒說話。

老爸的聲音里有些發顫。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一仰頭把杯子里的酒都喝了,一邊倒酒一邊再開口時,聲音又已經恢復了平穩:「你姥姥姥爺,對我挺好的,我幫他家樓下的超市拉貨,順便幫他們拉了台破冰箱,就認識了,他倆愛教育人,逮著我就來回教育,強行借書給我看。」

晏航聽笑了:「你肚子里那點兒貨,都是那會兒存下的吧?」

「嗯,你媽不學無術的,不肯看書,她家的書都讓我看了。」老爸笑著說。

「後來呢?」晏航問。

「後來就鬧翻了,說老死不相往來,」老爸的笑容沒了,「還真就老死不相往來了。」

「為什么?」晏航又問。

「因為我娶了你媽啊,」老爸嘆了口氣,「沒娶她就好了,長得也不好看,一咬牙沒娶她就好了。」

晏航看著老爸抓著杯子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杯子里酒輕輕漾出一圈圈細細的波紋,看得出他手抖得厲害。

「你是不是想知道你媽媽怎么死的?」老爸問。

「嗯。」晏航輕輕地應了一聲,突然有些後悔。

「那天你睡得特別老實,我倆就抓緊時間出去吃了個燒烤,吃完回去的時候,」老爸偏過頭看著他,「有人當街捅了人,還搶了人。」

晏航心里猛地一沉。

「你媽就沖過去了,特別猛,她一直都特別猛,她不是驢,驢可比不了她,」老爸說著說著就笑了起來,「我也趕緊過去了,這種事兒得我上才像話。」

晏航僵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地聽著老爸的笑聲一點點消失。

「我被捅了幾刀,」老爸說,「醒過來的時候你媽在我旁邊躺著,我拉她手的時候她都已經涼透了……」

「抓到人了嗎?」晏航有些吃力地問。

「沒有,」老爸看著他,「但是我記得那人長什么樣。」

他所有的情緒都因為老爸的出現和消失而起起落落。

除了眼下,對於將來和過去,老爸都沒有提起過哪怕一個字,而他也只能努力地告訴自己一切都不需要。

他們就是一對瀟灑地行走在這個世界上的父子,浪跡天涯,過得囂張肆意,不受哪怕一絲絲世俗的影響。

自由。

初一羨慕的。

其實初一羨慕的只是想像。

沒有來處,沒有歸途,這樣的自由,真的會有人羨慕嗎。

晏航進了廚房又做了一份飯,加了咖喱,老爸喜歡咖喱,灑上奶酪之後一起放進了烤箱里。

調好溫度和時間之後他就站在烤箱前出神。

無論怎么說,只要老爸在,他就還是會覺得安心,哪怕這份安心就像是焗飯表面的奶酪。

「你還記得小時候的事嗎?」老爸靠在廚房門邊。

「小學以前的好像不記得了。」晏航說,老爸突然會提起這樣的話頭讓他一陣心慌,他對自己的童年記憶不算多,似乎有天然的抗拒。

「我剛帶著你出來的時候,你面條都煮不熟,兩個人,你煮了一大鍋,水都干了,面條還是生的。」老爸笑了笑。

「啊,」晏航想想也笑了起來,回頭看著老爸,「你也不教我。」

「我自己都不會,怎么教,做飯這事兒你是真的自學成材了,連啟蒙老師都沒有,」老爸說點了根煙,「要嗎?」

「做飯呢抽什么煙。」晏航說。

「挺講究。」老爸笑著說。

之後又是長時間的沉默,烤箱發出叮的一聲時,晏航回頭看了看,老爸還靠在廚房門邊,不過他回頭老爸居然沒有發現,看著窗外發愣。

「好了。」晏航說。

「香。」老爸吸了吸鼻子,轉身回到客廳坐到了沙發上。

晏航把焗飯端出去放到茶幾上,坐到他身邊。

電視上播著本地新聞,他倆一人端一個碗坐沙發上邊吃邊看電視,這是很多年來晏航記憶里的固定場面。

一般情況下都不說話,吃完飯回味一番,碗有時候晏航會回味完了去洗,有時候會扔到第二天,晚上老爸看電視,他窩在旁邊玩手機或者看書,也會讓老爸隨意說幾句話,他給翻譯成英文。

今天也是一樣,只是他窩在沙發上捧著書半天也沒看完兩頁。

茶幾下面的書老爸動過了,他夾在書里的那個信封肯定已經被老爸拿走了,每次都是這樣,無論他把信放在什么地方,老爸都能找到然後拿走。

當然,他能藏東西的地方也就那么一點兒,陌生的房子里沒有他信任的角落,東西都只能藏在自己隨身的物品里。

以前老爸每次拿走信,日子又會回到常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