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小羊圈(1)(1 / 2)

四世同堂 老舍 范亦豪 2566 字 2020-06-18

祁老太爺什么也不怕,只怕慶不了八十大壽。在他的壯年,他親眼看見八國聯軍怎樣攻進北京城。後來,他看見了清朝的皇帝怎樣退位,和接續不斷的內戰;一會兒九城的城門緊閉,槍聲與炮聲日夜不絕;一會兒城門開了,馬路上又飛馳著得勝的軍閥的高車大馬。戰爭沒有嚇倒他,和平使他高興。逢節他要過節,遇年他要祭祖,他是個安分守己的公民,只求消消停停的過著不至於愁吃愁穿的日子。即使趕上兵荒馬亂,他也自有辦法:最值得說的是他的家里老存著全家夠吃三個月的糧食與咸菜。這樣,即使炮彈在空中飛,兵在街上亂跑,他也會關上大門,再用裝滿石頭的破缸頂上,便足以消災避難。

為什么祁老太爺只預備三個月的糧食與咸菜呢?這是因為在他的心理上,他總以為北平是天底下最可靠的大城,不管有什么災難,到三個月必定災消難滿,而後諸事大吉。北平的災難恰似一個人免不了有些頭疼腦熱,過幾天自然會好了的。不信,你看吧,祁老太爺會屈指算計:直皖戰爭有幾個月?直奉戰爭又有好久?啊!聽我的,咱們北平的災難過不去三個月!

七七抗戰那一年,祁老太爺已經七十五歲。對家務,他早已不再操心。他現在的重要工作是澆澆院中的盆花,說說老年間的故事,給籠中的小黃鳥添食換水,和攜著重孫子孫女極慢極慢的去逛大街和護國寺。可是,盧溝橋的炮聲一響,他老人家便沒法不稍微操點心了,誰教他是四世同堂的老太爺呢。

兒子已經是過了五十歲的人,而兒媳的身體又老那么病病歪歪的,所以祁老太爺把長孫媳婦叫過來。老人家最喜歡長孫媳婦,因為第一,她已給祁家生了兒女,教他老人家有了重孫子孫女;第二,她既會持家,又懂得規矩,一點也不像二孫媳婦那樣把頭發燙得爛雞窩似的,看著心里就鬧得慌;第三,兒子不常住在家里,媳婦又多病,所以事實上是長孫與長孫媳婦當家,而長孫終日在外教書,晚上還要預備功課與改卷子,那么一家十口的衣食茶水,與親友鄰居的慶吊交際,便差不多都由長孫媳婦一手操持了;這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所以老人天公地道的得偏疼點她。還有,老人自幼長在北平,耳習目染的和旗籍人學了許多規矩禮路:兒媳婦見了公公,當然要垂手侍立。可是,兒媳婦既是五十多歲的人,身上又經常的鬧著點病;老人若不教她垂手侍立吧,便破壞了家規;教她立規矩吧,又於心不忍,所以不如干脆和長孫媳婦商議商議家中的大事。

祁老人的背雖然有點彎,可是全家還屬他的身量最高。在壯年的時候,他到處都被叫作「祁大個子」。高身量,長臉,他本應當很有威嚴,可是他的眼睛太小,一笑便變成一條縫子,於是人們只看見他的高大的身軀,而覺不出什么特別可敬畏的地方來。到了老年,他倒變得好看了一些:黃暗的臉,雪白的須眉,眼角腮旁全皺出永遠含笑的紋溜;小眼深深的藏在笑紋與白眉中,看去總是笑眯眯的顯出和善;在他真發笑的時候,他的小眼放出一點點光,倒好像是有無限的智慧而不肯一下子全放出來似的。

把長孫媳婦叫來,老人用小胡梳輕輕的梳著白須,半天沒有出聲。老人在幼年只讀過三本小書與六言雜字;少年與壯年吃盡苦處,獨力置買了房子,成了家。他的兒子也只在私塾讀過三年書,就去學徒;直到了孫輩,才受了風氣的推移,而去入大學讀書。現在,他是老太爺,可是他總覺得學問既不及兒子——兒子到如今還能背誦上下《論語》,而且寫一筆被算命先生推獎的好字——更不及孫子,而很怕他們看不起他。因此,他對晚輩說話的時候總是先愣一會兒,表示自己很會思想。

長孫媳婦沒入過學校,所以沒有學名。小順兒是她的小男孩,於是她除了「大嫂」,「媽媽」等應得的稱呼外,便成了「小順兒的媽」。

小順兒的媽長得不難看,中等身材,圓臉,兩只又大又水靈的眼睛。她走路,說話,吃飯,做事,都是快的,可是快得並不發慌。她是天生的好脾氣。

祁老人把白須梳夠,又用手掌輕輕擦了兩把,才對小順兒的媽說:

「咱們的糧食還有多少啊?」

小順兒的媽的又大又水靈的眼很快的轉動了兩下,已經猜到老太爺的心意。很脆很快的,她回答:

「還夠吃三個月的呢!」

其實,家中的糧食並沒有那么多。她不願因說了實話,而惹起老人的啰唆。對老人和兒童,她很會運用善意的欺騙。

「咸菜呢?」老人提出第二個重要事項來。

她回答的更快當:「也夠吃的!干疙瘩,老咸蘿卜,全還有呢!」她知道,即使老人真的要親自點驗,她也能馬上去買些來。

「好!」老人滿意了。有了三個月的糧食與咸菜,就是天塌下來,祁家也會抵抗的。可是老人並不想就這么結束了關切,他必須給長孫媳婦說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日本鬼子又鬧事哪!哼!鬧去吧!庚子年,八國聯軍打進了北京城,連皇上都跑了,也沒把我的腦袋掰了去呀!八國都不行,單是幾個日本小鬼還能有什么蹦兒?咱們這是寶地,多大的亂子也過不去三個月!咱們可也別太粗心大膽,起碼得有窩頭和咸菜吃!」

老人說一句,小順兒的媽點一次頭,或說一聲「是」。老人的話,她已經聽過起碼有五十次,但是還當作新的聽。老人一見有人欣賞自己的話,不由的提高了一點嗓音,以便增高感動的力量:

「你公公,別看他五十多了,論操持家務還差得多呢!你婆婆,簡直是個病包兒,你跟她商量點事兒,她光會哼哼!這一家,我告訴你,就仗著你跟我!咱們倆要是不操心,一家子連褲子都穿不上!你信不信?」

小順兒的媽不好意思說「信」,也不好意思說「不信」,只好低著眼皮笑了一下。

「瑞宣還沒回來哪?」老人問。瑞宣是他的長孫。

「他今天有四五堂功課呢。」她回答。

「哼!開了炮,還不快快的回來!瑞豐和他的那個瘋娘們呢?」老人問的是二孫和二孫媳婦——那個把頭發燙成雞窩似的婦人。

「他們倆——」她不知道怎樣回答好。

「年輕輕的公母倆,老是蜜里調油,一時一刻也離不開,真也不怕人家笑話!」

小順兒的媽笑了一下:「這早晚的年輕夫妻都是那個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