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小羊圈(6)(1 / 2)

四世同堂 老舍 范亦豪 2456 字 2022-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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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若桐芳能好好的讀幾年的書,以她的身世,以她的聰明,她必能成為一個很有用的小女人。退一步說,即使她不讀書,而能堂堂正正的嫁人,以她的社會經驗,和所受的痛苦,她必能一撲納心的作個好主婦。她深知道華美的衣服,悅耳的言笑,豐腴的酒席,都是使她把身心腐爛掉,而被扔棄在爛死崗子的毒葯。在表面上,她使媚眼,她歌唱,她開玩笑,而暗地里她卻以淚洗面。她切盼遇到個老實的男人,給她一點生活的真實。可是,她只能作姨太太!除了她的媚眼無法一時改正——假如她遇上一個好男人——她願立刻改掉一切的惡習。但是,姨太太是「專有」的玩物;她須把媚惑眾人的手段用來取悅一個人。在心里,她不比任何人壞;或者,因為在江湖上走慣了,她倒比一般的人更義氣一些。

今天,她的責罵不僅是為她自己,而且是為了她的老家——遼寧。她不准知道自己是關外人不是,但是她記得在沈陽的小河沿賣過藝,而且她的言語也是那里的。既無父母,她願妥定的有個老家,好教自己覺得不是無根的浮萍。她知道日本人騙去了她的老家,也曉得日本人是怎樣虐待著她的鄉親,所以她深恨大赤包的設盡方法想接近日本人。

在全家里,她只和高第說得來。冠曉荷對她相當的好,但是他的愛她純粹是寵愛玩弄,而毫無尊重的意思。高第呢,既不得父母的歡心,當然願意有個朋友,所以對桐芳能平等相待,而桐芳也就對高第以誠相見。

桐芳叫罵了一大陣以後,高第過來勸住了她。雷雨以後,多數是晴天;桐芳把怨氣放盡,對高第特別的親熱。兩個人談起心來。一來二去的,高第把自己的一點小秘密告訴了桐芳,引起桐芳許多的感慨。

「我沒見過西院里的二爺。不過,要嫁人的話,就嫁個老老實實的人;不怕窮點,只要小兩口兒能消消停停的過日子就好!你甭忙,我去幫你打聽!我這一輩子算完了,睜開眼,天底下沒有一個親人!不錯,我有個丈夫;可是,又不算個丈夫!我就盼著你有一門子好親事,也不枉咱們倆相好一程子!」

高第的短鼻子上縱起不少條兒笑紋。

北平的天又高起來!八一三!上海的炮聲把久壓在北平人的頭上的黑雲給掀開了!

瑞豐有點見風使舵。見大家多數的都喜歡上海開仗的消息,他覺得也應當隨聲附和。在他心里,他並沒細細的想過到底打好,還是不打好。他只求自己的態度不使別人討厭。

瑞豐剛要贊美抗戰,又很快的改了主意,因為太太的口氣「與眾不同」。

瑞豐太太,往好里說,是長得很富態;往壞里說呢,干脆是一塊肉。身量本就不高,又沒有脖子,猛一看,她很像一個啤酒桶。臉上呢,本就長得蠢,又盡量的往上塗抹顏色,頭發燙得像雞窩,便更顯得蠢而可怕。她不只是那么一塊肉,而且是一塊極自私的肉。

「打上海有什么可樂的?」她的厚嘴唇懶懶的動彈,聲音不大,似乎喉眼都糊滿脂肪。「我還沒上過上海呢!炮轟平了它,怎么辦?」

「轟不平!」瑞豐滿臉賠笑的說,「打仗是在中國地,大洋房都在租界呢,怎能轟平?就是不幸轟平了,也沒關系;趕到咱們有錢去逛的時候,早就又修起來了;外國人多么闊,說修就修,說拆就拆,快得很!」

「不論怎么說,我不愛聽在上海打仗!等我逛過一回再打仗不行嗎?」

瑞豐很為難,他沒有阻止打仗的勢力,又不願得罪太太,只好不敢再說上海打仗的事。

中國的飛機出動!北平人的心都跳起多高!小崔的耳邊老像有飛機響似的,抬著頭往天上找。他看見一只敵機,但是他硬說是中國的:「我看得清楚極了!飛機的翅膀上畫著青天白日,一點錯沒有!咱們的飛機既能炸上海,就能炸北平!」

小崔哼唧著小曲,把車拉出去。到車口,他依然廣播著他看見了中國飛機。在路上,看到日本兵,他揚著點臉飛跑;跑出相當的遠,他高聲的宣布:「全殺死你們忘八日的!」而後,把咱們的飛機飛過天空的事,告訴給坐車的人。

李四爺許久也沒應下活來——城外時時有炮聲,有幾天連巡警都罷了崗,誰還敢搬家呢。今天,他應下一當兒活來,不是搬家,而是出殯。他的本行是「窩脖兒」,到了晚年,他也應喪事。在護國寺街口上,棺材上了杠。一把紙錢像大白蝴蝶似的飛到空中,李四爺的尖銳清脆的聲音喊出:「本家兒賞錢八十吊啊!」抬杠的人們一齊喊了聲「啊!」李四爺,穿著孝袍,精神百倍的,手里打著響尺,好像把滿懷的顧慮與牢騷都忘了。

李四大媽在小羊圈口上,站得緊靠馬路邊,為是看看丈夫領殯——責任很重的事——的威風。擦了好幾把眼,看見了李四爺,她含笑的說了聲:「看這個老東西!」

棚匠劉師傅也有了事作。警察們通知有天棚的人家,趕快把棚席拆掉。警察們沒有告訴大家拆棚的理由,可是大家都猜到這是日本鬼子怕中央的飛機來轟炸;席棚是容易起火的。劉師傅忙著出去拆棚。高高的站在房上,他希望能看到咱們的飛機。

小文夫婦今天居然到院中來調嗓子,好像已經不必再含羞帶愧的作了。

連四號的馬老寡婦也到門口來看看。她最膽小,自從盧溝橋響了炮,她就沒邁過街門的門坎。她也不許她的外孫——十九歲的程長順——去作生意,唯恐他有什么失閃。

這一程子,長順悶得慌極了!外婆既不許他出去轉街,又不准他在家里開開留聲機。每逢他剛要把機器打開,外婆就說:「別出聲兒呀,長順,教小日本兒,聽見還了得!」

今天,長順告訴外婆:「不要緊了,我可以出去作買賣啦!上海也打上了,咱們的飛機,一千架,出去炸日本鬼子!咱們准得打勝!上海一打勝,咱們北平就平安了!」

外婆不大信長順的話,所以大著膽子親自到門外調查一下;倒仿佛由門外就能看到上海似的。

全胡同中,大家都高興,都准備著迎接勝利,只有冠曉荷心中不大痛快。他的事情還沒有眉目。他很不痛快的決定這兩天暫時停止活動,看看風色再說。

大赤包可深不以為然:「你怎么啦?事情剛開頭兒,你怎么懈了勁兒呢?上海打仗?關咱們什么屁事?憑南京那點兵就打得過日本?笑話!再有六個南京也不行!」大赤包差不多像中了邪。她以為後半世的產業與享受都憑此一舉,絕對不能半途而廢。

湊巧,六號住的丁約翰回來了。丁約翰的父親是個基督徒,在庚子年被義和團給殺了。父親殉道,兒子就得到洋人的保護;約翰從十三歲就入了「英國府」作打雜兒的。漸漸的,他升為擺台的,現在已經是四十多歲的人了。雖然擺台的不算什么很高貴的職業,可是由小羊圈的人們看來,丁約翰是與眾不同的。他自己呢也很會吹噓,一提到身家,他便告訴人家他是世襲基督徒,一提到職業,他便聲明自己是在英國府作洋事——他永遠管使館叫作「府」,因為「府」只比「宮」次一等兒。他在小羊圈六號住三間正房,並不像孫七和小崔們只住一間小屋。他的三間房都收拾得很干凈,而且頗有些洋擺設:案頭上有許多內容一樣而封面不同的洋書——四福音書和聖詩;櫥子里有許多殘破而能將就使用的啤酒杯,香檳杯,和各式樣的玻璃瓶與咖啡盒子。論服裝,他也有特異之處,他往往把舊西服上身套在大衫上當作馬褂——當然是洋馬褂。

在全胡同里,他只與冠家有來往。這因為:第一,他看不起別的人家,而大家也並不怎么特別尊敬他;第二,他看得起冠家,而冠家也能欣賞他的洋氣,這已經打下友誼的基礎,再加上,他由「府」里拿出來的一點黃油,咖啡,或真正的牛津橙子醬什么的,只有冠家喜歡要,懂得它們是多么地道,所以雙方就更多了一些關系——他永遠把這類的洋貨公道的賣給冠家。

這次,他只帶來半瓶蘇格蘭的灰色奇酒,打算白送給冠先生。

見丁約翰提著酒瓶進來,她立刻停止了申斥丈夫,而把當時所能搬運到臉上的笑意全搬運上來:「喲!丁約翰!」

丁約翰聽見大赤包親熱的叫他,他只從眼神上表示了點笑意——在英國府住慣了,他永遠不敢大聲的說笑。

「拿著什么?」大赤包問。

「灰色奇!送給你的,冠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