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小羊圈(13)(1 / 2)

四世同堂 老舍 范亦豪 2482 字 2022-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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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太太,文若霞,是家中早就給他定下的。她的家庭沒有他的那么大,也沒有那么闊綽,可是也忽然的衰落,和他落在同一的情形上。他與她什么也沒有了,可是在十八歲上他們倆有了個須由他們自己從一棵蔥買到一張桌子的小家庭。他們為什么生在那用金子堆起來的家庭,是個謎;他們為什么忽然變成連一塊瓦都沒有了的人,是個夢;他們只知道他們小兩口都像花一樣的美,只要有個屋頂替他們遮住雨露,他們便會像一對春天的小鳥那么快活。在他們心中,他們都不曉得什么叫國事,與世界上一共有幾大洲。他們沒有留戀過去的傷感,也沒有顧慮明天的憂懼,他們今天有了飯便把握住了今天的生活;吃完飯,他們會低聲的歌唱。他們的歌唱慢慢的也能供給他們一些米面,於是他們就無憂無慮的,天造地設的,用歌唱去維持生活。他們經歷了歷史的極大的變動,而像嬰兒那么無知無識的活著;他們的天真給他們帶來最大的幸福。

小文——現在,連他自己似乎也忘了他應當被稱為侯爺——在結婚之後,身體反倒好了一點,雖然還很瘦,可是並不再三天兩頭兒的鬧病了。矮個子,小四方臉,兩道很長很細的眉,一對很知道好歹的眼睛,他有個令人喜愛的清秀模樣與神氣。在他到票房和走堂會去的時候,他總穿起相當漂亮的衣裳,可是一點也不顯著匪氣。平時,他的衣服很不講究,不但使人看不出他是侯爺,而且也看不出他是票友。無論他是打扮著,還是隨便的穿著舊衣裳,他的風度是一致的:他沒有驕氣,也不自卑,而老是那么從容不迫的,自自然然的,眼睛平視,走著他的不緊不慢的步子。對任何人,他都很客氣;同時,他可是決不輕易去巴結人。在街坊四鄰遇到困難,而求他幫忙的時候,他決不搖頭,而是手底下有什么便拿出什么來。因此,鄰居們即使看不起他的職業,可還都相當的尊敬他的為人。

在樣子上,文若霞比她的丈夫更瘦弱一點。可是,在精力上,她實在比他強著好多。她是本胡同中的林黛玉。長臉蛋,長脖兒,身量不高,而且微有一點水蛇腰,看起來,她的確有些像林黛玉。她的皮膚很細很白,眉眼也很清秀。她走道兒很慢,而且老低著頭,像怕踩死一個蟲兒似的。當她這么羞怯怯的低頭緩步的時候,沒人能相信她能登台唱戲。可是,在她登台的時候,她的眉畫得很長很黑,她的眼底下染下藍暈,在台口一揚臉便博個滿堂好兒;她的眉眼本來清秀,到了台上便又添上英竦。她的長臉蛋揉上胭脂,淡淡的,極勻潤的,從腮上直到眼角,像兩片有光的淺粉的桃瓣。她「有」脖子。她的水蛇腰恰好能使她能伸能縮,能軟能硬。她走得極穩,用輕移緩進控制著鑼鼓。在必要時,她也會疾走;不是走,而是在台上飛。她能唱青衣,但是拿手的是花旦;她的嗓不很大,可是甜蜜,帶著膛音兒。

論唱,論做,論扮相,她都有下海的資格。可是,她寧願意作拿黑杵的票友,而不敢去搭班兒。

她唱,小文給她拉琴。他的胡琴沒有一個花招兒,而托腔托得極嚴。假若內行們對若霞的唱作還有所指摘,他們可是一致的佩服他的胡琴。有他,她的不很大的嗓子就可以毫不費力的得到預期的彩聲。在維持生活上,小文的收入比她的多,因為他既無須乎像她那么置備行頭和頭面,而且經常的有人來找他給托戲。

在他們小夫婦初遷來的時候,胡同里的青年們的頭上都多加了些生發油——買不起油的也多抿上一點水。他們有事無事的都多在胡同里走兩趟,希望看到「她」。她並不常出來。就是出來,她也老那么低著頭,使他們無法接近。住過幾個月,他們大家開始明白這小夫婦的為人,也就停止了給頭發上加油。大家還感到她的秀美,可是不再懷著什么惡意了。

為她而出來次數最多的是冠曉荷。他不只在胡同里遇見過她,而且看過她的戲。

在胡同中與大街上,他遇上若霞幾次。他靠近她走,他嬌聲的咳嗽,他飛過去幾個媚眼,都沒有效果。他改了主意。拿著點簡單的禮物,他直接的去拜訪新街坊了。

小文夫婦住的是兩間東房,外間是客廳,內間是卧室;卧室的門上掛著張很干凈的白布簾子。客廳里除了一張茶幾,兩三個小凳之外,差不多沒有什么東西。牆上的銀花紙已有好幾張脫落下來的。牆角上放著兩三根藤子棍。這末一項東西說明了屋中為什么這樣簡單——便於練武把子。

小文陪著冠先生在客廳內閑扯。冠先生懂得「一點」二簧戲,將將夠在交際場中用的那么一點。他決定和小文談戲。敢在專家面前拿出自己的一知半解的人不是皇帝,便是比皇帝也許更胡塗的傻蛋。冠先生不傻。他是沒皮沒臉。

「你看,是高慶奎好,還是馬連良好呢?」冠先生問。

小文極自然的反問:「你看呢?」

小文的態度是那么自然,使冠曉荷絕不會懷疑他是有意的不回答問題,或是故意的要考驗考驗客人的知識。不,沒人會懷疑他。他是那么自然,天真。他是貴族。在幼年時,他有意無意的學會這種既不忙著發表意見,而還能以極天真自然的態度使人不至於因他的滑頭而起反感。

冠曉荷不知道怎樣回答好了。對那兩位名伶,他並不知道長在哪里,短在何處。「嗯——」他微一皺眉,「恐怕還是高慶奎好一點!」唯恐說錯,趕緊又補上:「一點——點!」

小文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他干脆的把這一頁揭過去,而另提出問題。假若他搖頭,也許使冠先生心中不悅;假若點頭,自己又不大甘心。所以,他硬把問題擺在當地,而去另談別的。幼年時,他的侯府便是一個小的社會;在那里,他見過那每一條皺紋都是用博得「天顏有喜」的狡猾與聰明鑄成的大人物——男的和女的。見識多了,他自然的學會幾招。臉上一點沒露出來,他的心中可實在沒看起冠先生。

又談了一會兒,小文見客人的眼不住的看那個白布門簾,他叫了聲:「若霞!冠先生來啦!」倒好像冠先生是多年的老友似的。

冠先生的眼盯在了布簾上,心中不由的突突亂跳。

很慢很慢的,若霞把簾子掀起,而後像在戲台上似的,一閃身出了場。她穿著件藍布半大的褂子,一雙白緞子鞋;臉上只淡淡的拍了一點粉。從簾內一閃出來,她的臉就正對著客人,她的眼極大方的天真的看著他。她的隨便的裝束教她好像比在舞台上矮小了好多,她的臉上不似在舞台上那么艷麗,可是肉皮的細潤與眉眼的自然教她更年輕一些,更可愛一些。可是,她的聲音好像是為她示威。一種很結實,很清楚,教無論什么人都能聽明白這是一個大方的,見過世面的,好聽而不好招惹的聲音。這個聲音給她的小長臉上忽然的增加了十歲。

「冠先生,請坐!」

冠先生還沒有站好,便又坐下了。他的心里很亂。她真好看,可是他不敢多看。她的語音兒好聽,可是他不願多聽——那語聲不但不像在舞台上那么迷人,反而帶著點令人清醒的冷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