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小羊圈(14)(1 / 2)

四世同堂 老舍 范亦豪 2488 字 2022-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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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芳相當痛苦的把話都說了。若霞沒有什么表示,而只淡淡的說了句:「他來,我沒法攆出他去;他不來,我永遠不會下帖請他去。」說完,她很可愛的笑了一小聲。

桐芳不甚滿意若霞的回答。她原想,若霞會痛痛快快的一口答應下不准冠曉荷再進來的。若霞既沒這樣的堅決的表示,桐芳反倒以為若霞真和曉荷有點感情了。她沒敢登時對若霞發作,可是回到家中,她決定與大赤包輪流在大門洞內站崗,監視曉荷的出入。

曉荷沒法逃出監視哨的眼睛。他只好留神打聽若霞在何時何地清唱或彩唱,好去捧場,並且希望能到後台去看她,約她吃回飯什么的。他看到了她的戲,可是她並沒從戲台上向他遞個眼神。他到後台約她,也不知道怎么一轉動,她已不見了!

不久,這點只為「心到神知」的秘密工作,又被大赤包她們看破。於是,冠先生剛剛的在戲院中坐下,兩位太太也緊跟著坐下;冠先生剛剛拼著命喊了一聲好,歡迎若霞出場,不知道他的兩只耳朵怎么就一齊被揪住,也說不清是誰把他腳不擦地的拖出戲院外。胡里胡塗的走了好幾十步,他才看清,他是作了兩位太太的俘虜。

從這以後,曉荷雖然還不死心,可是表面上服從了太太的話,連向六號看一看都不敢了。

在日本兵入了城以後,他很「關切」小文夫婦。不錯,小文夫婦屋中擺著的是紅木桌椅,可是戲園與清唱的地方都關起門來,而又絕對不會有堂會,他們大概就得馬上挨餓!他很想給他們送過一點米或幾塊錢去。可是,偷偷的去吧,必惹起口舌;向太太說明吧,她一定不會相信他還能有什么「好」意。他越關切文家,就越可憐自己在家庭中竟自這樣失去信用與尊嚴!

現在,他注意到了新民會,也打聽明白慶祝保定陷落的大游行是由新民會主持,和新民會已去發動各行各會參加游行。所謂各會者,就是民眾團體的,到金頂妙峰山或南頂娘娘廟等香火大會去朝香獻技的開路,獅子,五虎棍,耍花壇,杠箱官兒,秧歌等等單位。近些年來,因民生的凋敝,迷信的破除,與娛樂習尚的改變,這些「會」好像已要在北京城內絕跡了。

新民會想起它們來,一來因為這種會都是各行業組織起來的;那么,有了它們就差不多是有了民意;二來因為這不是田徑賽或搏擊那些西洋玩藝,而是地道的中國東西,必能取悅於想以中國辦法滅亡中國的日本人。

冠曉荷這次的到六號去是取得了太太的同意的。他是去找棚匠劉師傅。耍太獅少獅是棚匠們的業余的技藝。當幾檔子「會」在一路走的時候,遇見橋梁,太獅少獅便須表演「吸水」等極危險,最見功夫的玩藝。只有登梯爬高慣了的棚匠,才能練獅子。劉師傅是耍獅子的名手。

冠曉荷不是替別人來約劉師傅去獻技,而是打算由他自己「送給」新民會一兩檔兒玩藝。不管新民會發動得怎樣,只要他能送上一兩組人去,就必能引起會中對他的注意。他已和一位新聞記者接洽好,替他作點宣傳。

剛到六號的門外,他的心已有點發跳。進到院中,他願像一枝火箭似的射入東屋去。可是,他用力剎住心里的閘,而把腳走向北小屋去。

「劉師傅在家?」他輕輕的問了聲。

劉師傅的身量並不高,可是因為渾身到處都有力氣,所以顯著個子很大似的。他已快四十歲,臉上可還沒有什么皺紋。臉色相當的黑,所以白眼珠與一口很整齊的牙就顯著特別的白。

聽見屋外有人叫,他像一條豹子那么矯健輕快的迎出來。及至看清楚,門外站著的是冠曉荷,他的那點笑容突然收回去,臉上立刻顯著很黑很硬了。

「歐,冠先生!」他在階下擋住客人,表示出有話當面講來,不必到屋中去。見劉師傅的神氣不對了,冠先生才想起來:他今天是來約請人家幫忙的,似乎不該太不客氣了。他笑了一下,表示並不惱劉師傅的沒有禮貌。然後,很甜蜜的叫了聲「劉師傅」,音調頗像戲台上小旦的。「我求你幫點忙!」「說吧,冠先生!」

「劉師傅,你知道,」冠先生又向四外看了一眼,把聲音放得很低,「保定……不是要大游行嗎?」

「歐!」劉師傅忽然笑了,笑得很不好看。「你是來約我耍獅子去?」「小點聲!」冠先生開始有點急切。「你怎么猜著的?」

「他們已經來約過我啦!」「誰?」

「什么民會呀!」「歐!」

「我告訴了他們,我不能給日本人耍!我的老家在保定,祖墳在保定!我不能慶祝保定陷落!」

「就是我爸爸來叫我,我也不能去給日本人耍獅子!」說完,劉師傅拉開屋門,很高傲,威嚴的走進去。

十九

以冠曉荷的浮淺無聊,居然會把藍東陽「唬」得一愣一愣的。凡是曉荷所提到的煙,酒,飯,茶的作法,吃法,他幾乎都不知道。及至冠家的酒飯擺上來,他就更佩服了冠先生——冠先生並不瞎吹,而是真會享受。是的,冠先生並沒有七盤八碗的預備整桌的酒席;可是他自己家里作的幾樣菜是北平所有的飯館里都吃不到的。除了對日本人,藍東陽是向來不輕易佩服人的。現在,他佩服了冠先生。

在酒飯之外,他還覺出有一股和暖的風,從冠先生的眼睛,鼻子,嘴,眉,和喉中刮出來。冠先生的親熱周到使東陽不由的要落淚。他一向以為自己是受壓迫的,因為他的文稿時常因文字不通而被退回來;今天,冠先生從他一進門便呼他為詩人,而且在吃過兩杯酒以後,要求他朗讀一兩首他自己的詩。

捧人是需要相當的勇氣的。冠先生有十足的勇氣——他會完全不要臉。

「高第!」冠先生親熱的叫大女兒。「你不是喜歡新文藝嗎?跟東陽學學吧!」緊跟著對東陽說:「東陽,你收個女弟子吧!」

東陽沒答出話來。他晝夜的想女人,見了女人他可是不大說得出正經話來。

高第低下頭去,她不喜歡這個又瘦又臟又難看的詩人。

冠先生本盼望女兒對客人獻點殷勤,及至看高第不哼一聲,他趕緊提起小瓷酒壺來,讓客:「東陽,咱們就是這一斤酒,你要多喝也沒有!先干了杯!

歐!歐對!

好,干脆,這一壺歸你,你自己斟!咱們喝良心酒!我和瑞豐另燙一壺!」招弟專會戲弄「癩蝦蟆」。頂俏美的笑了一下,她問東陽:「你告訴告訴我,怎樣作個文學家,好不好?」並沒等他回答,她便提出自己的意見:「是不是不刷牙不洗臉,就可以作出好文章呢?」

東陽的臉紅了。

高第和尤桐芳都咯咯的笑起來。冠先生很自然的,拿起酒杯,向東陽一點頭:「來,罰招弟一杯,咱們也陪一杯,誰教她是個女孩子呢!」

吃過飯,大家都要求桐芳唱一只曲子。桐芳最討厭有新朋友在座的時候「顯露原形」。她說這兩天有點傷風,嗓子不方便。瑞豐——久已對她暗里傾心——幫她說了幾句話,解了圍。桐芳,為贖這點罪過,提議打牌。瑞豐領教過了冠家牌法的厲害,不敢應聲。胖太太比丈夫的膽氣大一點,可是也沒表示出怎么熱烈來。藍東陽本是個「錢狠子」,可是現在有了八成兒醉意,又看這里有那么多位女性,他竟自大膽的說:「我來!說好,十六圈!不多不少,十扭圈!」他的舌頭已有點不大利落了。

大赤包,桐芳,招弟,東陽,四位下了場。招弟為怕瑞豐夫婦太僵得慌,要求胖太太先替她一圈或兩圈。

文章不通的人,據說,多數會打牌。東陽的牌打得不錯。一上手,他連胡了兩把。這兩把都是瑞豐太太放的沖。第二圈,東陽聽了兩次和,可都沒和出來,因為他看時機還早而改了叫兒,以便多和一番。他太貪。這兩把都沒和,他失去了自信,而越打越慌,越背。他是打贏不打輸的人,他沒有牌品。當牌氣不大順的時候。他摔牌,他罵骰子,他怨別人打的慢,他嫌燈光不對,他挑剔茶涼。瑞豐看事不祥,輕輕的拉了胖太太一把,二人沒敢告辭,以免擾動牌局,偷偷的走出去。冠先生輕快的趕上來,把他們送到街門口。第二天,瑞豐想一到學校便半開玩笑的向東陽提起高第姑娘來。假若東陽真有意呢,他就不妨真的作一次媒,而一箭雙雕的把藍與冠都捉到手里。見到東陽,瑞豐不那么樂觀了。東陽的臉色灰綠,一扯一扯的像要裂開。他先說了話:「昨天冠家的那點酒,菜,茶,飯,一共用多少錢?」瑞豐知道這一問或者沒懷著好意,但是他仍然把他當作好話似的回答:「哦,總得花二十多塊錢吧,盡管家中作的比外叫的菜便宜;那點酒不會很賤了,起碼也得四五毛一斤!」

「他們贏了我八十!夠吃那么四回的!」東陽的怒氣像夏天的雲似的涌上來,「他們分給你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