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小羊圈(17)(1 / 2)

四世同堂 老舍 范亦豪 2024 字 2022-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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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停住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也不屑於細看。殉國是用不著選擇地點的。他只記得那是一座大樓,仿佛像學校的樣子。因為腳腕上箍著鐐。他走得慢,就又挨了打。胡里胡塗的,辨不清是鐐子磕的痛,還是身上被打的痛,他被扔進一間沒有燈亮的屋子去。他倒了下去,正砸在一個人的身上。底下的人罵了一聲。他掙扎著,下面的人推搡著,不久,他的身子著了地。那個人沒再罵,他也一聲不出;地上是光光的,連一根草也沒有,他就那么昏昏的睡去。

第二天一整天沒事,除了屋里又添加了兩個人。他顧不得看同屋里的人都是誰,也不顧得看屋子是什么樣。他的臉腫得發漲,閉著眼,兩腿伸直,背倚著牆,等死。他只求快快的死,沒心去看屋子的同伴。

第三天還沒事。他生了氣。他開始明白:一個亡了國的人連求死都不可得。敵人願費一個槍彈,才費一個槍彈;否則他們會教你活活的腐爛在那里。他睜開了眼。屋子很小,什么也沒有,只在一面牆上有個小窗,透進一點很亮的光。窗欄是幾根鐵條。屋子當中躺著一個四十多歲的人,大概就是他曾摔在他身上的那個人。這個人的臉上滿是凝定了的血條,像一道道的爆了皮的油漆;他蜷著腿,而伸著兩臂,臉朝天仰卧,閉著眼。在他的對面,坐著一對青年男女,緊緊的擠在一塊兒;男的不很俊秀,女的可是長得很好看;男的揚著頭看頂棚,好久也不動一動;女的一手抓著男的臂,一手按著自己的膝蓋,眼睛——很美的一對眼睛——一勁兒眨巴,像受了最大的驚恐似的。看見他們,他忘了自己求死的決心。他張開口,想和他們說話。可是,口張開而忘了話,他感到一陣迷亂。他的腦後抽著疼。他閉上眼定了定神。再睜開眼,他的唇會動了。低聲而真摯的,他問那兩個青年:

「你們是為了什么呢?」

男青年嚇了一跳似的,把眼從頂棚上收回。女的開始用她的秀美的眼向四面找,倒好像找什么可怕的東西似的。

「我們——」男的拍了女的一下。女的把身子更靠緊他一些。

「你們找打!別說話!」躺著的人說。他從牙縫里放出點再也攔不住的哀叫。「哎喲!他們吊了我三個鍾頭,腕子斷了!斷了!」

用最低的聲音,他問明白:那個中年人不曉得自己犯了什么罪,只是因為他的相貌長得很像另一個人。日本人沒有捉住那另一個人,而捉住了他,教他替另一個人承當罪名;他不肯,日本人吊了他三點鍾,把手腕吊斷。

那對青年也不曉得犯了什么罪,而被日本人從電車上把他們捉下來。他們是同學,也是愛人。他們還沒受過審,所以更害怕;他們知道受審必定受刑。

當天晚上,門開了,進來一個敵兵,拿著手電筒。用電筒一掃,他把那位姑娘一把拉起來。她尖叫了一聲。男學生猛的立起來,被敵兵一拳打歪,窩在牆角上。敵兵往外扯她。她掙扎。又進來一個敵兵。將她抱了走。

青年往外追,門關在他的臉上。倚著門,他呆呆的立著。

遠遠的,女人銳尖的啼叫,像針尖似的刺進來,好似帶著一點亮光。

女人不叫了。青年低聲的哭起來。

快到天亮,鐵欄上像蛛網顫動似的有了些光兒。看著小窗,他心中發噤,曉風很涼。忽然,門開了,像扔進一條死狗似的,那個姑娘被扔了進來。

小窗上一陣發紅,光顫抖著透進來。

女的光著下身,上身只穿著一件貼身的小白坎肩。她已不會動。血道子已干在她的大腿上。

男青年脫下自己的褂子,給她蓋上了腿,而後,低聲的叫:「翠英!翠英!」她不動,不出聲。他拉起她的一只手——已經冰涼!他把嘴堵在她的耳朵上叫:「翠英!翠英!」她不動。

男青年不再叫,也不再動她。把手插在褲袋里,他向小窗呆立著。太陽已經上來,小窗上的鐵欄都發著光——新近才安上的。男青年一動不動的站著,仰著點頭,看那三四根發亮的鐵條。他足足的這么立了半個多鍾頭。忽然的他往起一躥,手扒住窗沿,頭要往鐵條上撞。他的頭沒能夠到鐵條。他極失望的跳下來。

他——錢先生——呆呆的看著,猜不透青年是要逃跑,還是想自殺。

青年轉過身來,看著姑娘的身體。看著看著,熱淚一串串的落下來。一邊流淚,他一邊往後退;退到了相當的距離,他又要往前躥,大概是要把頭碰在牆上。

「干什么?」他——錢老人——喝了一句。

青年愣住了。

「她死,你也死嗎?誰報仇?年輕的人,長點骨頭!報仇!報仇!」

青年又把手插到褲袋中去愣著。愣了半天,他向死屍點了點頭。而後,他輕輕的,溫柔的,把她抱起來,對著她的耳朵低聲的說了幾句話。把她放在牆角,他向錢先生又點了點頭,仿佛是接受了老人的勸告。

這時候,門開開,一個敵兵同著一個大概是醫生的走進來。醫生看了看死屍,掏出張印有表格的紙單來,教青年簽字。「傳染病!」醫生用中國話說,「你簽字!」他遞給青年一支頭號的派克筆。青年咬上了嘴唇,不肯接那支筆。錢先生嗽了一聲,送過一個眼神。青年簽了字。

醫生把紙單很小心的放在袋中,又去看那個一夜也沒出一聲的中年人。醫生很客氣的對敵兵說:「消毒!」敵兵把還沒有死的中年人拖了出去。

屋中剩下醫生和兩個活人,醫生仿佛不知怎么辦好了;搓著手,他吸了兩口氣;然後深深的一鞠躬,走出去,把門倒鎖好。

青年全身都顫起來,腿一軟,他蹲在了地上。

「這是傳染病!」老人低聲的說。「日本人就是病菌!你要不受傳染,設法出去;最沒出息的才想自殺!」

門又開了,一個日本兵拿來姑娘的衣服,扔給青年。「你,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