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偷生(1)(1 / 2)

四世同堂 老舍 范亦豪 2477 字 2022-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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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好似不管人間有什么悲痛,又帶著它的溫暖與香色來到北平。地上與河里的冰很快的都化開,從河邊與牆根都露出細的綠苗來。柳條上綴起鵝黃的碎點,大雁在空中排開隊伍,長聲的呼應著。一切都有了生意,只有北平的人還凍結在冰里。

苦了小順兒和妞子。

他們不曉得媽媽近來為什么那樣吝嗇,連磕泥餑餑的模子也不給買。爸爸就更奇怪,老那么橫虎子似的,說話就瞪眼。太爺爺本是他們的「救主」,可是近來他老人家也仿佛變了樣子。在以前,每逢柳樹發了綠的時候,他必定帶著他們到護國寺去買赤包兒秧子,葫蘆秧子,和什么小盆的「開不夠」與各種花仔兒。今年,他連蘿卜頭,白菜腦袋,都沒有種,更不用說是買花秧去了。

爺爺不常回來,而且每次回來,都忘記給他們帶點吃食。怎么爺爺總說街上什么零吃也沒有賣的呢?小順兒告訴妹妹:「爺爺准是愛說瞎話!」

祖母還是待他們很好,不過,她老是鬧病,哼哼唧唧的不高興。她常常念叨三叔,盼望他早早回來,可是當小順兒自告奮勇,要去找三叔的時候,她又不准。

一家子里,只有二叔滿面紅光的怪精神。可是,他也不是怎么老不回來。他只在新年的時候來過一次,大模大樣的給太爺爺和祖母磕了頭就走了,連一斤雜拌兒也沒給他們倆買來。所以他們倆拒絕了給他磕頭拜年,媽媽還直要打他們;臭二叔!胖二嬸根本沒有來過,大概是,他們猜想,肉太多了,走不動的緣故。

最讓他們羨慕的是冠家。看人家多么會過年!當媽媽不留神的時候,他們倆便偷偷的溜出去,在門口看熱鬧。哎呀,冠家來了多少漂亮的姑娘呀!每一個都打扮得那么花哨好看,小妞子都看呆了,嘴張著,半天也閉不上!她們不但穿得花哨,頭和臉都打扮得漂亮,她們也都非常的活潑,大聲的說著笑著,一點也不像媽媽那么愁眉苦眼的。她們到冠家來,手中都必拿著點禮物。小順兒把食指含在口中,連連的吸氣。

他們還看見一次,他們的胖嬸子也拿著禮物到冠家去。他們最初以為她是給他們買來的好吃食,而跑過去叫她,她可是一聲也沒出便走進冠家去。因此,他們既羨慕冠家,也恨冠家——冠家奪去他們的好吃食。

家中的大人們雖然不樂意聽冠家的事,可是他們老嘀嘀咕咕的講論錢家。錢家,他由大人的口中聽到,已然只剩了一所空房子,錢少奶奶回了娘家,那位好養花的老頭兒忽然不見了。他上哪兒去了呢?沒有人知道。太爺爺沒事兒就和爸爸嘀咕這回事。有一回,太爺爺居然為這個事而落了眼淚。

更教小順兒心里跳動而不敢說什么的事,是,聽說錢家的空房子已被冠先生租了去,預備再租給日本人。日本人還沒有搬了來,房屋可是正在修理——把窗子改矮,地上換木板好擺日本的「榻榻密」。小順兒很想到一號去看看,又怕碰上日本人。媽媽仿佛以為日本人似乎很可怕;她為將要和日本人作鄰居,愁得什么似的。

杏花開了。台兒庄大捷。

程長順的生意完全沒了希望。日本人把全城所有的廣播收音機都沒收了去,而後勒令每一個院子要買一架日本造的,四個燈的,只能收本市與冀東的收音機。冠家首先遵命,晝夜的開著機器,一直到夜里十二點,冠家還鑼鼓喧天的響著。六號院里,小文安了一架,專為聽廣播京戲。這兩架機器的響聲,前後夾攻著祁家,吵得瑞宣時常的咒罵。瑞宣決定不買,幸而白巡長好說話,沒有強迫他。

「祁先生你這么辦,」白巡長獻計,「等著,等到我交不上差的時候,你再買。買來呢,你怕吵得慌,就老不開開好了!這是日本人作一筆大生意,要講聽消息,誰信……」

四號里,孫七和小崔當然沒錢買,也不高興買。「累了一天,晚上得睡覺,誰有工夫聽那個!」小崔這么說。孫七完全同意小崔的話,可是為顯出自己比小崔更有見識,就提出另一理由來:「還不光為了睡覺!誰廣播?日本人!這就甭說別的了,我反正不花錢聽小鬼子造謠言!」

長順嗚囔著鼻子,沒有好氣。「這一下把我的買賣揍到了底!家家有收音機,有錢的沒錢的一樣可以聽大戲,誰還聽我的話匣子?誰?咱們的買賣吹啦,還得自己買一架收音機?真!日本人來調查,我跟他們講講理!」

「他們講理不就都好辦了嗎?你可別給我招災惹禍呀!」外婆著了慌。

長順很堅決,一定不去買。為應付外婆,他時常開開他的留聲機。「日本人真要是來查的話,咱們這兒也有響動就完了!」

長順不能一天到晚老聽留聲機。他開始去串門子。他知道不應當到冠家去。外婆所給他的一點教育,使他根本看不起冠家的人。他很想到文家去,學幾句二簧,可是他知道外婆是不希望他成為「戲子」,而且也必定反對他和小文夫婦常常來往的。一來二去,他去看丁約翰,當約翰休假的時候,他想討換幾個英國字,好能讀留聲機片上的洋字。可是,使他失望的是約翰並不認識那些字!「我在英國府作事,有一口兒英國話就夠了;念英國字,那得有幼工,我小時候可惜沒下過工夫!英國話,我差不多!你就說黃油吧,叫八特兒;茶,叫踢;水,是窩特兒!我全能聽能說!」

丁約翰既沒能滿足他,又不常回來,所以程長順找到了瑞宣。瑞宣的確有點使人敬而遠之的神氣,可是也並不傲氣凌人。在瑞宣的屋中,他請教了留聲機片上的那幾個英國字。瑞宣都曉得,並且詳細的給他解釋了一番。他更佩服了瑞宣,心中說:人家是下過幼工的!

瑞宣願意有個人時常來談一談。年前,在南京陷落的時節,他的心中變成一片黑暗。那時候,他至多也不過能說:反正中日的事情永遠完不了;敗了,再打就是了!及至他聽到政府繼續抗戰的宣言,他不再悲觀了。他常常跟自己說:「只要打,就有出路!」

轉過年開學,校中有五位同事不見了。他們都逃出北平去。瑞宣不能不慚愧自己的無法逃走。

由瑞豐口中,他聽到各學校將要有日本人來作秘書,監視全校的一切活動。假若可能,他將在暗中給學生一些鼓勵,一些安慰,教他們不忘了中國。這個作不到,他再辭職,去找別的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