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偷生(2)(1 / 2)

四世同堂 老舍 范亦豪 2515 字 2022-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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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到好的天氣,她不是帶著招弟,便是瑞豐太太,偶爾的也帶一兩個她最寵愛的「姑娘」,到中山公園或北海去散散步,順便展覽她的頭式和衣裳的新樣子——有許多「新貴」的家眷都特意的等候著她,好模仿她的頭發與衣服的式樣。

趕到她宴請日本人的時候,她也無所不盡其極的把好的東西拿出來,使日本人不住的吸氣。她要用北平文化中的精華,教日本人承認她的偉大。她不是漢奸,不是亡國奴,而是日本人在吃喝穿戴等等上的導師。日本人,正如同那些妓女,都是她的寶貝兒,她須給他們好的吃喝,好的娛樂。她是北平的皇後,而他們不過是些鄉下孩子。

一晃兒已是五月節。小順兒的媽得設法給大家籌備過節的東西。

小順兒的小嘴給媽媽不少的難堪:「媽,過節穿新衣服吧?吃粽子吧?吃好東西吧?腦門上抹王字不抹呀?媽,你該上街買肉去啦!人家冠家買了多少多少肉,還有魚呢!媽,冠家門口都貼上判兒啦,不信,你去看哪!」他的質問,句句像是對媽媽的譴責!

媽媽不能對孩子發氣,孩子是過年過節的中心人物,他們應當享受,快活。但是,她又真找不來東西使他們高聲的笑。她只好慚愧的說:「初五才用雄黃抹王字呢!別忙,我一定給你抹!」

「還得戴葫蘆呢?」葫蘆是用各色的絨線纏成的櫻桃,小老虎,桑葚,小葫蘆……聯系成一串兒,供女孩子們佩戴的。

「你臭小子,戴什么葫蘆?」媽媽半笑半惱的說。

「給小妹戴呀!」小順兒的理由老是多而充實的。

妞子也不肯落後,「媽!妞妞戴!」

媽媽沒辦法,只好抽出點工夫,給妞子作一串兒「葫蘆」。只纏得了一個小黃老虎,她就把線笸籮推開了。沒有旁的過節的東西,只掛一串兒「葫蘆」有什么意思呢?

天佑在初五一清早,拿回來一斤豬肉和兩束蒜薹。小順兒雖不懂得分兩,也看出那一塊肉是多么不體面。「爺爺!就買來這么一小塊塊肉哇?」他笑著問。

爺爺沒回答出什么來,在祁老人和自己的屋里打了個轉兒,就搭訕著回了鋪子。他非常的悲觀,但是不願對家里的人說出來。他的生意沒有法子往下作,可是又關不了門。日本人不准任何商店報歇業,不管有沒有生意。天佑知道,自從大小漢奸們都得了勢以後,綢緞的生意稍微有了點轉機。但是,他的鋪子是以布匹為主,綢緞只是搭頭兒;真正講究穿的人並不來照顧他。專靠賣布匹吧,一般的人民與四郊的老百姓都因為物價的高漲,只顧了吃而顧不了穿,當然也不能來照顧他。再說,各地的戰爭使貨物斷絕了來源;他既沒法添貨,又不像那些大商號有存貨可以居奇。他簡直沒有生意。他願意歇業,而官廳根本不許呈報。

瑞宣的學校暑假後要裁減英文鍾點。假若他的鍾點真的被減去一半或多一半,他怎么活著呢?

他現在須托人找事情做,這使他很難過。他是個沒有什么野心的人,向來不肯托人情,拉關系。作了幾年的事,他覺得助人而不求人的作風使他永遠有朋友,永遠受友人的尊敬。今天,他可是被迫的無可奈何,必須去向友人說好話了。侵略者的罪惡,他覺得,不僅是燒殺淫掠,而且也把一切人的臉皮都揭了走!

他要去見的,是他最願意看到的,也是他最怕看到的人。那是曾經在大學里教過他英文的一位英國人,富善先生。富善先生是個典型的英國人,對什么事,他總有他自己的意見,除非被人駁得體無完膚,他決不輕易的放棄自己的主張與看法。到他被人家堵在死角落的時候,他會把脖子憋得紫里蒿青的,連連的搖頭。而後,他請那征服了他的人吃酒。他還是不服氣,但是對打勝了的敵人表示出敬重。

他極自傲,因為他是英國人。他的行為,氣度,以至於一舉一動,沒有一點不是英國人的。他已經在北平住過三十年。他愛北平,他的愛北平幾乎等於他的愛英國。北平的一切,連北平的風沙與挑大糞的,在他看,也都是好的。他自然不便說北平比英國更好,但是當他有點酒意的時候,他會說出真話來:「我的骨頭應當埋在西山靜宜園外面!」

對北平的風俗掌故,他比一般的北平人知道的還要多一些。他的生平的大志是寫一本《北平》。他天天整理稿子,而始終是「還差一點點!」可是在遺囑上,他已寫好——傑作《北平》的著者。

英國人的好處與壞處都與他們的守舊有很大的關系。富善先生,既是英國人,當然守舊。他不單替英國守舊,也願意為北平保守一切舊的東西。當他在城根或郊外散步的時候,若遇上一位提著鳥籠或手里揉著核桃的「遺民」,他就能和他一談談幾個鍾頭。他,在這種時候,忘記了英國,忘記了莎士比亞,而只注意那個遺民,與遺民的鳥與核桃。

因此,他最討厭新的中國人。新的中國人要革命,要改革,要脫去大衫而穿上短衣,要使女子不再纏足,要放出關在籠子中的畫眉與八哥。他以為這都是消滅與破壞那整套的文化,都該馬上禁止。

當他初一來到北平,他便在使館——就是丁約翰口中的英國府——作事。因為他喜愛北平,所以他想娶一個北平姑娘作太太。可是,他的上司警告了他:「你是外交官,你得留點神!」他不肯接受那個警告,而真的找到了一位他所喜愛的北平小姐。他知道,假若他真娶了她,他必須辭職——把官職辭掉,等於毀壞了自己的前途。可是,他不管明天,而決定去完成他的「東方的好夢」。不幸,那位小姐得了個暴病兒,死去。他非常的傷心。雖然這可以保留住他的職位,可是他到底辭了職。辭職以後,他便在中國學校里教教書,或在外國商店里臨時幫幫忙。他有本事,而且生活又非常的簡單,所以收入雖不多,而很夠他自己花的。他租下來東南城角一個老宅院的一所小花園和三間房。他把三間房里的牆壁掛滿了中國畫,中國字,和五光十色的中國的小玩藝,還求一位中國學者給他寫了一塊匾——「小琉璃廠」。院里,他養著幾盆金魚,幾籠小鳥,和不少花草。

當英國大使館遷往南京的時候,他又回了使館作事。他要求大使把他留在北平。這時候,他已是六十開外的人了。

他教過,而且喜歡瑞宣,原因是瑞宣的安詳文雅,據他看,是有點像三十年前的中國人。瑞宣曾幫助他搜集那或者永遠不能完成的傑作的材料,也幫助他翻譯些他所要引用的中國詩歌與文章。雖然二人也時常的因意見不同而激烈的彼此駁辯,可是他既來自國會之母的英國,而瑞宣又輕易不紅臉,所以他們的感情並不因此而受到損傷。在北平陷落的時候,富善先生便派人給瑞宣送來信。信中,他把日本人的侵略比之於歐洲黑暗時代北方野蠻人的侵襲羅馬。信的末了,他告訴瑞宣:「有什么困難,都請找我來,我一定盡我力之所能及的幫助你。我在中國住了三十年,我學會了一點東方人怎樣交友與相助!」

瑞宣回答了一封極客氣的信,可是沒有找富善先生去。他怕富善老人責難中國人。他想象得到老人會一方面詛咒日本人的侵略,而一方面也會責備中國人的不能保衛北平。

今天,他可是非去不可了。他准知道老人會幫他的忙,可也知道老人必定會痛痛快快的發一頓牢騷,使他難堪。他只好硬著頭皮去碰一碰。無論怎么說,吃老人的閑話是比伸手接日本人的錢要好受的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