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偷生(5)(1 / 2)

四世同堂 老舍 范亦豪 2460 字 2022-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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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野求找不到姐丈錢默吟,所以他就特別的注意錢先生的孫子——錢少奶奶真的生了個男娃娃。

自從他給偽政府作事,他已經沒有了朋友。在從前,他的朋友多數是學術界的人。現在,那些人有的已經逃出北平,有的雖然仍在北平,可是隱姓埋名的閉戶讀書,不肯附逆。有的和他一樣,為了家庭的累贅,無法不出來掙錢吃飯。對於那不肯附逆的,他沒臉再去訪見,就是在街上偶然的遇到,他也低下頭去,不敢打招呼。對那與他一樣軟弱的老友,大家也斷絕了往來,因為見了面彼此難堪。自然,他有了新的同事。可是同事未必能成為朋友。

他吃上了鴉片,用麻醉劑抵消寂寞與羞慚。

錢少奶奶生了娃娃,野求開始覺得心里鎮定了一些。假若「默吟」兩個字永遠用紅筆寫在他的心上,這個娃娃也應如此。

附帶使他高興的,是金三爺給外孫辦了三天與滿月,辦得很像樣子。在野求看,金三爺這樣肯為外孫子花錢,一定也是心中在思念錢默吟。那么,金三爺既也是默吟的崇拜者,野求就必須和他成為朋友。

金三爺是愛面子的。不錯,他很喜歡這個外孫子。但是,假若這個外孫的祖父不是錢默吟,他或者不會花許多錢給外孫辦三天與滿月的。野求來得正好,野求知道錢家的一切。金三爺,於是,忘了野求從前的沒出息,而把腹中藏著的話說給了野求。野求本來能說會道,乘機會誇贊了金三爺幾句,金三爺的紅臉上發了光。乘著點酒意,他坦白的告訴了野求:「我從前看不起你,現在我看你並不壞!」這樣,他們成了朋友。

假若金三爺能這樣容易的原諒了野求,那就很不難想到,他也會很容易原諒了日本人的。他的買賣越來越興隆,錢先生又離開了他,他漸漸兒地快把日本人拋到腦後去了。

野求非常喜歡這個孩子——既是默吟的孫子,又是他與金三爺成為朋友的媒介。只要有工夫,他總要來看一眼。

這一天,天已經黑了好久,野求拿著一大包點心到蔣養房來。從很遠,他就伸著細脖子往金家院子看,看還有燈光沒有;他知道金三爺和錢少奶奶都睡得相當的早。他希望他們還沒有睡,好把那包點心交出去。

再走近幾步,他的心涼了,金家已沒有了燈光!

離金家的街門只有五六步了,他看見一個人原在門垛子旁邊立著,忽然的走開,向和他相反的方向走,走得很慢。

野求並沒看清那是誰,但是,他渾身的感覺都幫助他,促迫他,相信那一定是錢默吟。他趕上前去。前面的黑影也走得快了,可是一拐一拐的,不能由走改為跑。野求開始跑。只跑了幾步,他趕上了前面的人。他的淚與聲音一齊放出來:「默吟!」

錢先生低下頭去,腿雖不方便,而仍用力加快的走。野求把那包點心扔在地上,順手就扯住了姐丈。滿臉是淚的,他抽搭著叫:「默吟!默吟!什么地方都找到,現在我才看見了你!」

錢先生收住腳步,慢慢的走;快走給他苦痛。他依舊低著頭,一聲不出。

野求又加上了一只手,扯住姐丈的胳膊。「默吟,你就這么狠心嗎?我知道,我承認,我是軟弱無能的混蛋!我只求你跟我說一句話,你瞪我一眼也是好的呀!」

錢先生依然低著頭,一語不發。

這時候,他們走近一盞街燈。野求低下身去,一面央求,一面希望看到姐丈的臉。他看見了:姐丈的臉很黑很瘦,胡子亂七八糟的遮住嘴,鼻子的兩旁也有兩行淚道子。

「默吟!你再不說話,我可就跪在當街了!」野求苦苦的央告。

錢先生嘆了一口氣。

「姐丈!你是不是也來看那個娃娃的?」

默吟走得更慢了,低著頭,用手背抹去臉上的淚。「嗯!」

聽到姐丈這一聲嗯,野求像個小兒似的,帶著淚笑了。「姐丈!那是個好孩子,長得又俊又結實!」

「我還沒看見過他!」默吟低聲的說。「我只聽到了他的聲音。天天,我約摸著金三爺就寢了,才敢在門外站一會兒。聽到娃娃的哭聲,我就滿意了。等他哭完,睡去,我抬頭看看房上的星;我禱告那些星保佑著我的孫子!在危難中,人容易迷信!」

默默的,他們已快走到蔣養房的西口。默吟只看了舅爺那么一眼,然後把頭轉開:「你該往東去吧?」

「我——」野求舔了舔嘴唇。「你住在哪兒呢?」

「有塊不礙事的地我就可以睡覺!」

「咱們就這么分了手嗎?」

「嗯——等國土都收復了,咱們天天可以在一塊兒!」

野求的眼珠定住。他的心中像煮沸的一鍋水那么亂。隨便的他提出個意見:「為什么咱們不去看看那個娃娃呢?也好教金三爺喜歡喜歡哪!」

「他,他和你一樣的使我失望!我不願意看到他。教他干他的吧,教他給我看著那個娃娃吧!假若我有辦法,我連看娃娃的責任都不托給他!我極願意看看我的孫子,但是我應當先給孫子打掃干凈了一塊土地,好教他自由的活著!祖父死了,孫子或者才能活!反之,祖父與孫子都是亡國奴,那,那,」默吟先生笑了一下。他笑得很美。「家去吧,咱們有緣就再見吧!」

野求木在了那里。不錯眼珠的,他看著姐丈往前走。那個一拐一拐的黑影確是他的姐丈,又不大像他的姐丈;那是一個永遠不說一句粗話的詩人,又是一個自動的上十字架的戰士。黑影兒出了胡同口,野求想追上去,可是他的腿酸得要命。低下頭,他長嘆了一聲。

他決定馬上去看看瑞宣。他必須把看到了默吟這個好消息告訴給瑞宣,好教瑞宣也喜歡喜歡。他的腿不酸了,他加快了腳步。

瑞宣已經躺下了,可是還沒入睡。聽見敲門的聲音,他嚇了一跳。這幾天,因為武漢的陷落,日本人到處捉人。前線的勝利使住在北方的敵人想緊緊抓住華北,永遠不放手。華北,雖然到處有漢奸,可是漢奸並沒能替他們的主子得到民心。連北平城里還有像錢先生那樣的人;城外呢,離城三四十里就還有用簡單的武器,與最大的決心的,與敵人死拼的武裝戰士。日本人必須肅清這些不肯屈膝的人們,而美其名叫作「強化治安」。即使他們拿不到真正的「匪徒」,他們也要捉一些無辜的人,去盡受刑與被殺的義務。他們捕人的時間已改在夜里。像貓頭鷹捕麻雀那樣,東洋的英雄們是喜歡偷偷摸摸的干事的。瑞宣嚇了一跳。他曉得自己有罪——給英國人作事便是罪過。急忙穿上衣服,他輕輕的走出來。

院里很黑。走到影壁那溜兒,他問了聲:「誰?」

「我!野求!」

瑞宣開開了門。還沒等他想清楚,野求已邁進門坎來。

野求開門見山的說出來:「我看見了默吟!」

瑞宣的心里忽然一亮,亮光射出來,從眼睛里慢慢的分散在臉上。「看見他了?」他笑著問。

野求一氣把遇到姐丈的經過說完。他只是述說,沒有加上一點自己的意見。

瑞宣並沒表示什么。這時候,他顧不得替野求想什么,而只一心一意的想看到錢先生。

「明天,」他馬上打定了主意,「明天晚上八點半鍾,咱們在金家門口見!」

第二天,他與野求在金家門外等了一晚上,錢先生沒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