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偷生(6)(1 / 2)

四世同堂 老舍 范亦豪 2513 字 2022-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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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不想搶矮子的槍,但是往前邁了一步。他是貧苦出身,年紀大了還有把子力氣;因此,他雖不想打架,可是身上的力氣被怒火催動著,他向前沖著槍口邁了步。「這是我的家,我要出去就出去!你敢把我怎樣呢?開槍!我決不躲一躲!拿去我的孫子,憑什么?」在老人的心里,他的確要央求那兩個人,可是他的怒氣已經使他的嘴不再受心的指揮。他的話隨便的,語無倫次的,跑出來。話這樣說了,他把老命置之度外,他喊起來:「拿去我的孫子,不行!日本人拿去他,你們是干什么的?拿日本鬼子嚇唬我,我見過鬼子!躲開!我找鬼子去!老命不要了!」說著,他扯開了小襖,露出他的瘦而硬的胸膛。「你槍斃了我!來!」怒氣使他的手顫抖,可是把胸膛拍得很響。

「你嚷!我真開槍!」矮子咬著牙說。

「開!開!沖著這兒來!」祁老人用顫抖的手指戳著自己的胸口。他的小眼睛眯成了一道縫子,挺直了腰,腮上的白胡子一勁兒的顫動。

天佑太太首先來到。韻梅,還沒能杵開一塊磚,也跑了過來。兩個婦人一邊一個扯住老人的雙臂,往院子里邊扯。老人跳起腳來,高聲的咒罵。他忘了禮貌,忘了和平,因為禮貌與和平並沒給他平安與幸福。

兩個婦人連扯帶央告的把老人拉回屋中,老人閉上了口,只剩了哆嗦。

「老爺子!」天佑太太低聲的叫,「先別動這么大的氣!得想主意往出救瑞宣啊!」

老人咽了幾口氣,用小眼睛看了看兒媳與孫媳。他的眼很干很亮。臉上由灰白變成了微紅。看完兩個婦人,他閉上了眼。是的,他已經表現了他的勇敢,現在他須想好主意。他知道她們婆媳是不會有什么高明辦法的,他向來以為婦女都是沒有心路的。很快的,他想出來辦法:「找天佑去!」

純粹出於習慣,韻梅微笑了一下:「咱們不是出不去街門嗎?爺爺!」

老人的心疼了一下,低下頭去。

婆媳愣了一會兒,慢慢的走出來。

「我還挖牆去!」韻梅兩只大眼離離光光的,不知道看什么好,還是不看什么好。她心里燃著一把火,可是還要把火壓住,好教老人們少著一點急。

韻梅無可如何的,又回到廚房的北邊,拿起鐵通條。她不敢用力,怕出了響聲被那兩個槍手聽見。不用力,她又沒法活動開一塊磚。她出了汗。半天,她才只活動開一塊磚。嘆了口氣,她愣起來。小妞子叫她呢。她急忙跑到屋中。她必須囑咐小妞子不要到大門那溜兒去。

天佑太太獨自在院中立著。她的眼直勾勾的對著已落了葉的幾盆石榴樹,可是並沒有看見什么。她的心跳得很快。她極想躺一躺去,可是用力的控制住自己。不,她不能再管自己的病;她必須立刻想出搭救長子的辦法來。忽然的,她的眼一亮。她開足了速度往南屋走。在她的陪嫁的箱子里,她有五六十塊現洋,都是「人頭」的。她輕輕的開開箱子,找到箱底上的一只舊白布襪子。手伸到襪子里去,摸到那硬的涼的銀塊塊子。她的心又跳快了。這是她的「私錢」。每逢病重,她就必想到這幾十塊現洋;它們足以使她在想到死亡的時候得到一點安慰,因為它們可以給她換來一口棺材,而少教兒子們著一點急。今天,她下決心改變了它們的用途;不管自己死去有無買棺材的現錢,她必須先去救長子瑞宣。瑞宣若是死在獄里,全家就必同歸於盡,她不能太自私的還不肯動用「棺材本兒」!輕輕的,她一塊一塊的往外拿錢。

她只拿出二十塊來。她看不起那兩個狗仗人勢給日本人作事的槍手。二十塊,每人十塊,就夠收買他們的了。把其余的錢又收好,她用手帕包好這二十塊,放在衣袋里。而後,她輕輕的走出了屋門。走到棗樹下面,她立住了。立了許久,她打不定主意。正在這么左右為難,她聽到很響的一聲鈴——老二瑞豐來了!瑞豐有了包車,他每次來,即使大門開著,也要響一兩聲車鈴。鈴聲替他廣播著身分與聲勢。天佑太太很快的向前走了兩步。

韻梅也聽到了鈴聲,急忙跑過來。看見婆母,她收住了腳步。她的大眼睛亮起來,可是把聲音放低,向婆母耳語:「老二!」

老太太點了點頭,嘴角上露出一點點笑意。

兩個婦人都不敢說什么,而心中都溫暖了一點。不管老二平日對待她們怎樣的不合理,假若今天他能幫助營救瑞宣,她們就必會原諒他。兩個婦人的眼都亮起來,她們以為老二必會沒有問題的幫忙,因為瑞宣是他的親哥哥呀。

韻梅輕輕的往前走,婆母扯住了她。她給呼氣兒加上一丁點聲音:「我探頭看看,不過去!」說完,她在影壁的邊上探出頭去,用一只眼往外看。

那兩個人都面朝了外。矮子開開門。

瑞豐的小干臉向著陽光,額上與鼻子上都非常的亮。他的眼也很亮,兩腮上擺出點笑紋,像剛吃了一頓最滿意的早飯似的那么得意。帽子在右手里拿著,他穿著一身剛剛作好的藏青嗶嘰中山裝。胸前戴著教育局的證章,剛要邁門坎,他先用左手摸了摸它。一摸證章,他的胸忽然挺得更直一些。他得意,他是教育局的科長。今天他特別得意,因為他是以教育局的科長的資格,去見日本天皇派來的兩位特使。

武漢陷落以後,華北的地位更重要了。日本人可以放棄武漢,甚至於放棄了南京,而決不撒手華北。可是,華北的「政府」,並沒有多少實權,而且在表面上還不如南京那么體面與重要。因此,日本天皇派來兩位特使,給北平的漢奸們打打氣,同時也看看華北是否像軍人與政客所報告的那樣太平。今天,這兩位特使在懷仁堂接見各機關科長以上的官吏,向大家宣布天皇的德意。

接見的時間是在早九點。瑞豐後半夜就沒能睡好,五點多鍾便起了床。他加細的梳頭洗臉,而後穿上修改過五次,一點缺陷也沒有的新中山裝。

天還早,離見特使的時候還早著兩個多鍾頭。他要到家中顯露顯露自己的中山裝,同時也教一家老少知道他是去見特使——這就等於皇上召見啊,諸位!

臨上車,他教小崔把車再從新擦抹一遍。上了車以後,他把背靠在車箱上,而挺著脖子,口中含著那只假象牙的煙嘴兒。曉風涼涼的拂著臉,剛出來的太陽照亮他的新衣與徽章。他左顧右盼的,感到得意。

家門開了,他看見了那個矮子。他愣了一愣。笑意與亮光馬上由他的臉上消逝,他嗅到了危險。

「進來!」矮子命令著。

瑞豐沒敢動。

高個子湊過來。瑞豐,因為近來交結了不少特務,認識高個子。像小兒看到個熟面孔,便把恐懼都忘掉那樣,他又有了笑容:「喲,老孟呀!」老孟只點了點頭。

矮子一把將瑞豐扯進來。瑞豐的臉依然對著老孟:「怎么回事?老孟!」

「抓人!」老孟板著臉說。

「抓誰?」瑞豐的臉白了一些。

「大概是你的哥哥吧!」

瑞豐動了心。哥哥總是哥哥。可是,再一想,哥哥到底不是自己。他往外退了一步,舔了舔嘴唇,勉強的笑著說:「歐!我們哥兒倆分居另過,誰也不管誰的事!我是來看看老祖父!」「進去!」矮子向院子里指。

瑞豐轉了轉眼珠。「我想,我不進去了吧!」

矮子抓住瑞豐的腕子:「進來的都不准再出去,有命令!」是的,老孟與矮子的責任便是把守著大門,進來一個捉一個。

「不是這么說,不是這么說,老孟!」瑞豐故意的躲著矮子。「我是教育局的科長!」他用下頦指了指胸前的證章,因為一手拿著帽子,一手被矮子攥住,都勻不出來。

「不管是誰!我們只知道命令!」矮子的手加了勁,瑞豐的腕子有點疼。

「我是個例外!」瑞豐強硬了一些。「我去見天皇派來的特使!你要不放我,請你們去給我請假!」緊跟著,他又軟了些:「老孟,何苦呢,咱們都是朋友!」

老孟干嗽了兩小聲:「祁科長,這可教我們倆為難!你有公事,我們這里也是公事!我們奉命令,進來一個抓一個,現在抓人都用這個辦法。我們放了你,就砸了我們的飯鍋!」

瑞豐把帽子扣在頭上,伸手往口袋里摸。慚愧,他只摸到兩塊錢。他的錢都須交給胖菊子,然後再向她索要每天的零花兒。手摸索著那兩張票子,他不敢往外拿。他假笑著說:「老孟!我非到懷仁堂去不可!這么辦,我改天請你們二位吃酒!咱們都是一家人!」轉臉向矮子:「這位老哥貴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