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偷生(9)(1 / 2)

四世同堂 老舍 范亦豪 2458 字 2022-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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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崔太太又睜開了眼。她已沒有立起來的力量。坐在地上,看到李四爺,她雙手捧著臉哭起來。

「你看著她!」李四爺命令著四大媽。「馬老太太,孫七,長順,都上這兒來!」他把他們領到了馬老太太的屋中。

「都坐下!」四爺看大家都坐下,自己才落坐。「大家先別亂吵吵,得想主意辦事!頭一件,好歹的,咱們得給她弄一件孝衣。第二件,怎么去收屍,怎么抬埋——這都得用錢!錢由哪兒來呢?」

孫七揉了揉眼。馬老太太和長順彼此對看著,不出一聲。李四爺,補充上:「收屍,抬埋,我一個人就能辦,可是得有錢!我自己沒錢,挨門挨戶給她募化怎樣呢?」

孫七氣呼呼地說:「哼!全胡同里就屬冠家闊,我可是不能去手背朝下跟他們化緣,就是我的親爹死了,沒有棺材,我也不能求冠家去!什么話呢,我不能上窯子里化緣去!」

「不要想有錢的人就肯出錢!」李四爺冷靜的說。「這么辦好不好?孫七,你到街上的鋪戶里伸伸手,不勉強,能得幾個是幾個。我和長順在咱們的胡同里走一圈兒。然後,長順去找一趟祁瑞豐,小崔不是給他拉包月嗎?他大概不至於不肯出幾個錢。我呢,去找找祁天佑,看能不能要塊粗白布來,好給小崔太太做件孝袍子。馬老太太,我要來布,你分心給縫一縫。」

「那好辦,我的眼睛還看得見!」馬老太太很願意幫這點忙。

「咱們也走吧,」李四爺向長順說。「馬老太太,幫著四媽看著她,」他向小崔屋里指了指,「別教她跑出去!」

長順還沒叫門,高亦陀就從院里出來了。好像偶然相遇似的,亦陀說:「喲!你來干什么?」

長順裝出成年人的樣子,沉著氣,很客氣的說:「小崔不是死了嗎,家中很窘,我來跟老鄰居們告個幫!」

高亦陀鄭重其事的聽著,臉上逐漸增多嚴肅與同情。聽完,他居然用手帕擦擦眼,拭去一兩點想象的淚。然後,他慢慢的從衣袋里摸出十塊錢來。拿著錢,他低聲的,懇切的說:「冠家不喜歡小崔,你不用去碰釘子。我這兒有點特別費,你拿去好啦。這筆特別費是專為救濟貧苦人用的,一次十塊,可以領五六次。這,你可別對旁人說,因為款子不多,一說出去,大家都來要,我可就不好辦了。我准知道小崔太太苦得很,所以願意給她一份兒。你不用告訴她這筆錢是怎樣來的,以後你就替她來領好啦;這筆款都是慈善家捐給的,人家不願露出姓名來。你拿去吧!」他把錢票遞給了長順。

長順的臉紅起來。他興奮。頭一個他便碰到了財神爺!

「噢,還有點小手續!」亦陀仿佛忽然的想起來。「人家托我辦事,我總得有個交代!」他掏出一個小本,和一支鋼筆來。「你來簽個字吧!一點手續,沒多大關系!」

長順看了看小本,上面只有些姓名,錢數,和簽字。他看不出什么不對的地方來。為急於再到別家去,他用鋼筆簽上字。字寫得不很端正,他想改一改。

「行啦!根本沒多大關系!小手續!」亦陀微笑著把小本子與筆收回去。「好啦,替我告訴小崔太太,別太傷心!朋友們都願幫她的忙!」說完,他向胡同外走了去。

長順很高興的向五號走。在門外立了會兒,他改了主意。他手中既已有了十塊錢,而祁家又遭了事,他不想去跟他們要錢。他進了六號。他知道劉師傅和丁約翰都不在家,所以一直去看小文;他不願多和太太們啰唆。小文正在練習橫笛,大概是准備給若霞托昆腔。長順很簡單的說明來意。

小文向里間問:「若霞!咱們還有多少錢?」他是永遠不曉得家中有多少錢和有沒有錢的。

「還有三塊多錢。」

「都拿來。」

若霞把三塊四毛錢托在手掌上,由屋里走出來。「小崔是真……」她問長順。

「不要問那個!」小文皺上點眉。「人都得死!誰准知道自己的腦袋什么時候掉下去呢!」他慢慢的把錢取下來,放在長順的手中。「對不起,只有這么一點點!」

長順受了感動。「你不是一共就有……我要是都拿走,你們……」

「那還不是常有的事!」小文笑了一下。「好在我的頭還連著脖子,沒錢就想法子弄去呀!小崔……」他的喉中噎了一下,不往下說了。

「小崔太太怎么辦呢?」若霞很關切的問。

長順回答不出來。把錢慢慢的收在衣袋里,他開始往外走,快走到大門,他又聽到了小文的聲音。那不是笛聲,而是一種什么最辛酸的悲啼。他加快了腳步,那笛聲要引出他的淚來。

他到了七號的門外,正遇上李四爺由里邊出來。他問了聲:「怎么樣,四爺爺?」

「牛宅給了十塊,這兒——」李四爺指了指七號,而後數手中的錢,「這兒大家都怪熱心的,可是手里都不富裕,一毛,四毛……統共才湊了兩塊一毛錢。我一共弄了十二塊一,你呢?」

「比四爺爺多一點,十三塊四!」

「好!把錢給我,你找祁瑞豐去吧!」

教育局的客廳里坐滿了人。瑞豐使他等了半個多鍾頭。「有事嗎?」瑞豐板著面孔問。「歐,先告訴你,不要沒事兒往這里跑,這是衙門!

長順的臉紅起來,低聲忍氣的嗚囔,「小崔不是……」「哪個小崔?我跟小崔有什么關系?請吧,我忙得很!」說罷,他把煙嘴兒取下來,彈了兩下,揚著臉走出去。長順氣得發抖,臉變成個紫茄子。可是,沒有多大一會兒,他的心氣又平靜了。回到家中,他一直奔了小崔屋中去。孫七和四大媽都在那里。小崔太太在炕上躺著呢。聽長順進來,她猛孤丁的坐起來,直著眼看他。她似乎認識他,又似乎拿他作一切人的代表似的:「他死得冤!死得冤!死得冤!」四大媽像對付一個小娃娃似的,把她放倒:「乖啊!先好好的睡會兒啊!乖!」她又躺下去,像死去了似的一動也不動。

長順的鼻子又不通了,用手揉了揉。孫七的眼還紅腫著,沒話找話的問:「怎樣?瑞豐拿了多少?」長順的怒火重新燃起。「那小子一個銅板沒拿!甭忙。放著他的,擱著我的,多咱他走單了,我會給他個厲害!我要不用沙子迷瞎他的眼,才怪!」「該打的不止他一個人喲!」孫七慨嘆著說,「我走了十幾家鋪子,才弄來五塊錢!不信,要是日本人教他們上捐,要十個他們絕不敢拿九個半!為小崔啊,他們的錢仿佛都穿在肋條骨上了!真他媽的!」「就別罵街了吧,你們倆!」馬老太太輕輕的走進來。「人家給呢是人情,不給是本分!」

孫七和長順都不同意馬老太太的話,可是都不願意和她辯論。李四爺夾著塊粗白布走進來。「馬老太太,給縫縫吧!人家祁天佑掌櫃的真夠朋友,看見沒有,這么一大塊白布,還另外給了兩塊錢!人家想的開:三個兒子,一個走出去,毫無音信,一個無緣無故的下了獄;錢算什么呢!」「真奇怪,瑞豐那小子怎么不跟他爸爸和哥哥學一學!」孫七說,然後把瑞豐不肯幫忙的情形,替長順學說了一遍。馬老太太抱著白布走出去,她不喜歡聽孫七與長順的亂批評人。前門外五牌樓的正中懸著兩個人頭,一個朝南,一個朝北。孫七的眼睛雖然有點近視,可是一出前門他就留著心,要看看朋友的人頭。到了大橋橋頭,他扯了李四爺一把:「四大爺,那兩個黑球就是吧?」

李四爺沒言語。

孫七加快了腳步,跑到牌樓底下,用力眯著眼,他看清了,朝北的那個是小崔。小崔的扁倭瓜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閉著雙目,張著點嘴,兩腮深陷,像是作著夢似的,在半空中懸著;脖子下,只有縮緊了的一些黑皮。再往下看,孫七只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與朱紅的牌樓柱子。他抱住了牌樓最外邊的那根柱子,已經立不住了。

李四爺趕了過來,「走!孫七!」

孫七已不能動。他的臉上煞白,一對大的淚珠堵在眼角上,眼珠定住。

「走!」李四爺一把抓住孫七的肩膀。

孫七像醉鬼似的,兩腳拌著蒜,跟著李四爺走。李四爺抓著他的一條胳臂。走了一會兒,孫七打了個長嗝兒,眼角上的一對淚珠落下來。「四大爺,你一個人去吧!我走不動了!」他坐在了一家鋪戶的門外。

李四爺只愣了一小會兒,沒說什么,就獨自向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