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事在人為(3)(1 / 2)

四世同堂 老舍 范亦豪 2484 字 2022-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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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著他們走,她的心反倒安靜下來。她對自己說:「既逃不出北平去,不下獄也等於下獄;那么,到獄里去仿佛倒更妥當一點。假若日本人強迫我作特務,我,我便點頭——給錢先生作點事!他們要殺我呢,也好;反正活著也是受罪!」這么想好,她不單鎮定,而且幾乎有點快活。

來到獄中,日本人馬上教她和招弟對質,她們所說的完全與以前的口供相合。而後,他們把姊妹倆帶到前門車站去表演上次相遇的情形,她們幾乎連一步都沒走錯,通通與口供相符。車站相遇這一場算是毫無破綻。

可是,他們不能釋放了高第,因為她還沒解釋清楚她為什么要逃出北平,他們以為那絕對不能出於她的自動,而一定有什么背景——比如:城外有什么秘密的機關,專招收北平的青年。他們,所以,必須關起她來。慢慢的,細細的,把那個背景審問出來。

假若因為一兩個人的無聊,也能造成一段殺人流血的歷史,這回事便是個好的例證。北平的日本特務機關舉行了整飭風紀運動,要徹底肅清不可靠的中國人。曉荷與瑞豐一點也不知道他們的無聊無恥會發生這么大的作用,可是多少個青年的鮮血都因此而流在暗室里!凡是瑞豐所供出的特務,都人不知鬼不覺的喪了命。而後,特務與特務之間又乘此機會互相檢舉,傾軋,於是有一大批人被囚在暗室里。

招弟,在和姐姐對質後,仍然被禁在暗室。她解釋得很好:「我教高第回家,不是私自放了她,而是想也把她介紹進來,作特務。」可是,日本人不接受這個解釋。他們以為她應當馬上向上方報告,不應私自拿主意,放高第回家。假若高第沒有回家,而從別處跑出北平去呢,怎么辦?招弟無言答對。

最難以處置的倒是曉荷與瑞豐。日本人調查他們倆的過去經歷,他們倆,一點不錯,是百分之百的順民。日本人特由天津調來兩位有權威的「支那通」,教他們鑒定這兩個活寶。結果是:在相貌,言談舉止,嗜好,志願,心理,各項中,曉荷的平均分數是九十八;瑞豐稍差一點,九十二!據兩位支那通說:能得到平均分數八十分的就可以作第一等的順民;曉荷與瑞豐應當是超等!

他們每天要審問曉荷與瑞豐三次;越審問,他們越覺得他們倆可愛,可也越有點摸不清頭腦。

他們喜歡漢奸,也卑視漢奸,他們可是不知是喜愛曉荷好,還是卑視他好!他幾乎是個超人,弄得日本人沒了辦法。他們提審瑞豐:「你願意干什么?」

「我?」瑞豐摸著小干臉,說:「願意當特務。」

「為什么?」

「好弄錢!」

他們沒法再抬起手來掌瑞豐的嘴!他也是一個什么超人!

當大赤包入獄的時候,歐洲的大戰已經開始。

德軍攻下華沙,德軍占領丹麥,英法軍失敗……但是,北平人們的眼卻看著四處的麥秋。他們切盼有個好的收成,可以吃到新的面粉。

華北的新麥收下來了,可是北平人不單沒見到新麥,也看不見了一切雜糧。

日本人一道命令,北平所有的面粉廠與米廠都停了工,大小的糧店都停止交易。存糧一律交出,新糧候命領取。北平變成了無糧的城。

天津,石家庄,保定,卻建立了極大的糧庫,囤積起糧食,作長期戰爭的准備。

小羊圈里最有辦法的人,李四大爺,竟自沒有了辦法。在幾十年的憂患中,不管是總統代替了皇帝,還是由洋人或軍閥占領了北平,他始終能由一個什么隙縫中找到糧食;不單為自己充飢,也盡可能的幫助別人。今天,他沒有了辦法。他親自去看過了:面粉廠里已鴉雀無聲,糧店的大笸籮底子朝了天,打燒餅的熄了灶,賣餛飩與面條的歇了工。平日,他老把壞消息報告給鄰居們,不是要使大家心中不安,而是為教大家有個准備。今天,他低著頭回了家,沒敢警告街坊四鄰,因為他只看到了患難,而毫無幫助大家的辦法。

祁老人發了脾氣。聽到斷糧的消息,他親自去檢看米缸與面壇子。他希望看到有三個月的存糧——他的一成不變的預防危患的辦法。可是,他發現壇子與缸中的東西只夠再吃十來天的。他冒了火,責備韻梅為什么不遵行他的老規矩。

孫七因在糧店作活,打聽到更多的消息,也就更恐慌。他打聽明白:以後每家糧店都沒有了自由交易,而改為向日本人領取雜糧,領到多少,便磨多少面粉,而後以一定的價錢,與規定的時間,憑糧證賣給住戶們。這樣,糧店已不是作生意,而是替日本人作分配糧食的義務機關。所以每家都須裁人;有十個伙計的,只留下一兩個便夠用了。長順已結了婚,而且不久就可以作父親,(太太已有了孕)已經不像先前那么愛生氣,愛管閑事,和愛說話了。他還是恨日本人,真的;但是不像從前那樣一提日本人便咬牙,便想逃出北平去當兵了。現在,他似乎把養活外婆與妻子當作第一件事,而把國家大事放在其次了。

他拿一點錢作資本,置辦了一副挑擔,變成個「打鼓兒的」。

自從他作了買賣破爛的,長順就不再找瑞宣去談天。見到瑞宣,他總搭訕著嗚囔兩聲,便很快的躲開。他,在瑞宣面前,總想起二三年前的自己。那時候,他有勇氣與熱心,雖然沒有作出什么驚人的事,可是到底有點人味兒。他沒臉再和瑞宣談話。

瑞宣,自從父親被逼死,便已想到遲早北平會有人造的飢荒;日本人既施行棉紗與許多別的物品的統制,就一定不會單單忘記了統制糧食。雖然有這點先見之明,他可是毫無准備。一來是他沒有富余的錢去存糧,二來是他和多數的文人相似,只會憂慮,而不大會想實際的辦法。

由日本人在天津與英國人的搗亂,由歐洲大戰的爆發,他也看出來日本人可能的突擊英國在東方的軍事據點與要塞。假若這將成為事實,日本人就必須拼命的搜刮物資與食糧,准備擴大戰爭。

小順兒已到了上學的年歲。瑞宣決定不教他去入學——他的兒子不能去受奴隸教育。天佑太太與韻梅都反對這個辦法,瑞宣可是很堅決,倒好像不教兒子去受奴化教育是他的抗日最後的一道防線!

不久,他開始笑自己:「要用個小娃娃去擋住侵略嗎?去洗刷一家人的苟延殘喘的恥辱嗎?」可是,他依然不肯改變主張。每天一得空,他便親自教小順兒識字,認數目。在這以外,他還對孩子詳細的講述中國的歷史與文化。他明知道,這不大合教育原理,可是,這似乎是他最高興作的事。在這么講論的時候,他能暫時忘了眼前的危亡與恥辱,而看見個光華燦爛,到處是周銅漢瓦,唐詩晉字,與梅嶺荷塘的中華。

或者只有北平,才會有這樣的夏天的早晨:清涼的空氣里斜射著亮而喜悅的陽光,到處黑白分的光是光,影是影。空氣涼,陽光熱,接觸到一處,涼的剛剛要暖,熱的剛攙上一點涼;在涼暖未調勻凈之中,花兒吐出蕊,葉兒上閃著露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