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事在人為(4)(2 / 2)

四世同堂 老舍 范亦豪 2514 字 2022-08-05

他的肚中響起來。飢餓是最迫切的問題;他忘了別的,而只想怎么能馬上吃到點東西。他決定去找藍東陽。

東陽,因為巴結日本人的經驗,曉得凡是急於求事的必在約定的時間以前來到;他自己就是那樣。於是,他開門見山的問曉荷:「告訴我,招弟的事是不是真的?」

曉荷像忽然被馬蜂螫了一下:「哎呀!你怎可以不信我的話呢?你就不想想,我敢拿東洋人的事隨便開玩笑嗎?」

東陽愣了一會兒,覺得曉荷並沒說假話。「告訴我,我上哪兒去找她?」

「那——」曉荷不敢說出她的地址來,怕再下獄。「那,你知道,特務的地址是不准告訴別人的!」

「好啦,別多耽誤我的工夫!你既也找不到她,我只好用祁瑞豐了!」

「瑞豐?他騙你呢,他要是特務,我就是日本天皇了!」

「曉荷,你怎么敢當著我,隨便拿天皇開玩笑呢?」東陽立起來,吊著眼珠,向東方鞠了一躬。

「歐,我錯了!我道歉!」

「你跟瑞豐全是騙子,滾出去!」

這時候,瑞豐在屋里沒敢出來向大哥招呼,怕大哥也像祖父似的責罵他。第二天早上,他等著大哥出去上班,才敢起床。起來,胡亂的吃了口東西,他又藏在屋里去思索:到底他應當去找東陽不應當。他知道昨天他騙了東陽;那么,假若東陽需要的是特務,他怎么辦呢?想了好大半天,他噗哧的一笑:「蒙著鍋兒來吧!到時候再說!」

到了藍宅,他在門外站了半天,決定不了去叫門與否。忽然門開了,一個年輕人相當客氣的往里邊讓瑞豐。瑞豐不再遲疑,跟年輕人走了進去。他心中說:「東陽真誠心誠意的等著我呢,有門兒!」

東陽,還另有一個青年,在院里站著呢。

東陽斜著綠臉,為是把眼調正了,瞪著瑞豐。瑞豐莫名其妙的笑了一下。東陽猛的把眼珠吊起去,問:「你說,你是特務,真的?」

瑞豐,說慣了謊話,硬著頭皮回答:「那還能是假的?」

東陽問兩個青年:「你們聽見了?」青年們點了點頭,而後一齊走向瑞豐,一邊一個把他夾在中間。

「你,冒充特務!」東陽向兩個青年一揚手,「帶他走!」

第二天清晨,瑞宣正往外院走。走到影壁前,他看見地上有個不大的紙包。他的心里馬上一動。那是東洋紙,他認識。包兒上的細白繩也是東洋的。愣了一會兒,他猛的把紙包拾起來,把繩子揪開。里邊,是瑞豐的一件大褂。摟著大褂,他的淚忽然落下來。他討厭老二,可是他們到底是親手足!

輕輕的開了街門,他去找白巡長。

找到白巡長,瑞宣極簡單的說:「我們老二昨天穿著這件大褂出去的,今兒個早晨有人從牆外把它扔進來,包得好好的。」

看了看瑞宣,看了看大褂,白巡長點了點頭,「他們弄死人,總把一件衣裳送回來;老二大概——完啦!」

孫七在往日,要從早到晚作七八個鍾頭,才能作完該作的活。現在,他只須作一兩個鍾頭就完結了一天的事。鋪戶里都大批的裁人,他用不著再忙。而且,因為小理發館都發狂的減價,有的鋪戶便干脆辭掉了他,而去照顧那花錢少而花樣多的地方。

現在,他可是非下街不可了!每天早晨,他依舊到幾家他作過多少年生意的鋪戶里去。作完這點活,天色還不到正午。下半天他干什么去呢?在家中坐著,棚頂上不會給他掉下錢來!沒辦法,他去買了個喚頭。夾著白布包,打著喚頭,他沿街去作零散的活計。聽著喚頭錚錚的響,他心里一陣陣的發酸。混了二三十年,混來混去會落到這步天地!他的尊嚴,地位,忽然的都丟掉。在前些日子,他還敢拒絕給冠曉荷刮臉,現在,誰向他點手,誰便是財神爺!

他不敢在家門附近響喚頭,他必須遠走,到沒有人認識他的地方去。他須在生疏的地方去丟臉,而仍在家門左近保持著尊嚴。他開始選擇小胡同去走。可是胡同越小,人們越窮,他找不到生意。

天極熱,小胡同里的房子靠得緊,又缺少樹木,像一座座的烤爐。可是孫七必須在這些烤爐中走來走去。

飢,暑,疲倦,憂慮,湊在了一處,首先弄壞了他的腸胃,他時常瀉肚。走著走著,肚子一陣疼,他就急忙的坐下,用手揉著肚子。他的耳中輕響,像有兩個花蚊子圍著他飛旋。隨著這響聲,他的心也旋轉;越轉越快,他漸漸失去知覺。睜開眼,他也許還在地上坐著呢,也許是躺著呢。他扶著那炙手的牆壁,去找茅房。

他沒錢去看醫生,也不肯買點現成的葯,只在疼得太厲害的時候,去喝一口酒。酒,辣辣的,走入腹中,暫時麻醉了內部,使他舒服一會兒。可是,經過這刺激,他的腸胃就更衰弱,更容易鬧病。一來二去,孫七已經病得不像樣子了。他的近視眼陷進去多深,臉上只剩了一些包著骨頭的黑皮。在作活的時候,他的手常常顫動,好像已拿不住剃刀。

快到七七紀念日,他又昏倒在街上。

蘇醒過來,不知怎的,他卻是躺在一輛大卡車上。他覺得奇怪,可是沒有精神去問這是怎回事。走了好久?他不曉得。他只覺出車子已停止搖動;然後,有人把他從車上拖下來。迷迷糊糊的,他走進一間相當大的屋子。屋里除了橫躺豎卧的幾個人,沒有任何東西。他找了個牆角坐下。他打不起精神去看什么,只感到一股子強烈的石炭酸水味兒。這個味道使他惡心,他干噎了幾下,並沒能吐出來,只噎出幾點淚,迷住他的近視眼。

隔了好久,他聽見有人叫他,語聲怪熟。他擠了擠眼,用力的看。那個人又說了話:「我,冠曉荷!」

一聽到「冠曉荷」三個字,孫七馬上害了怕,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被拖到這里,和這里是什么所在,他也沒想到這里會有什么危險。可是,一聽到「冠曉荷」,他立刻聯想到危險,禍患,因為冠曉荷是,在他看,一切惡事的禍首;只要有冠曉荷,就不會有好事。

曉荷的上身穿著一件白小褂,顏色雖然不很白,可是扣子還系得十分整齊。下身,穿著一條舊藍布褲子,磕膝那溜兒已破了,他時時用手去遮蓋。他的臉很黑很瘦,那雙俊美的眼,所以,顯著特別的大。

這些日子他就赤手空拳的到處蒙吃蒙喝,變成個騙子兼乞丐。他受盡了冷淡,污辱,與飢渴,可是他並不灰心喪氣;他的心中時時刻刻的記著招弟。

孫七看了再看,把曉荷完全看清楚。可是他更糊塗了:曉荷在這兒干什么呢?看樣子,曉荷大概也是被人家拖了來的;為什么呢?他沒有好氣的問出來:「你在這兒干什么呢?是不是又害人呢?」

曉荷要笑一笑,可是忽然的咬上了牙。他的臉忽然縮扁了許多,眉眼擰在一起。他蜷起腿來,雙手抱住肚子:「噗——肚子疼!」

孫七出了涼汗。肚子疼不算罪惡,他知道。可是,曉荷既也肚子疼,既也被拖到這里,大概非出岔子不可!一急,他罵了出來:「他媽的,我孫七要跟這小子死在一塊兒才倒了血霉!」

曉荷揉著肚子,忽略了孫七的咒罵,而如怨如訴的自述:「這不是一天了,時常啊,肚子里一擰,擰得我要叫媽!毛病都在我太貪油膩!天天哪,我總得弄什么四兩清醬肉啊,什么半只熏雞啊,下點酒!好東西敢情跟共和面調和不來,所以……」他又咬上了牙,他的肚子仿佛是在懲戒他的扯謊!

下午三點,正是一天最熱的時節。院里毒花花的太陽燒焦了一層地皮。孫七不願再聽曉荷瞎扯亂吹,頭倚牆角,昏昏的睡去。

門前來了個又像兵又像護士的日本人。曉荷像見了親人似的趕緊立起來,把所有能拿出來的笑意都搬運到瘦臉上來。鞠完了躬,他趕緊把孫七叫醒:「別睡了,醫官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