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事在人為(10)(2 / 2)

四世同堂 老舍 范亦豪 2473 字 2022-08-05

「這事兒我能辦。」白巡長高興起來。

「我知道你必能辦到。還有,你得做點兒小買賣什么的,哪怕是賣點兒花生呢,也好。這么著,丁約翰就不會懷疑你。你得常去他那兒走走,跟他聊聊天,恭維恭維他的基督精神。一句話,你得哄著他點兒,別讓他再懷疑你,跑去報告。」

「好吧,祁先生,我又活了,哪怕過兩天就得去死呢,我也感您的恩。」

白巡長把菜刀送回家,一徑上了小廟。

他耷拉著腦袋走近小廟,打眼角往四下里瞅。廟門開著,院子里,佛堂里都沒個人影兒。他走到廟門旁邊,想買點兒香燭拿著,像個求神討簽的樣子。

忽然瞧見金三爺在廟門外不遠的地方蹲著。他認得金三的紅鼻子和大方腦袋。他咳了一聲,金三一下子蹦了起來。白巡長挺神氣地笑了笑,說:「混得不錯吧,金三爺?」他態度親切,絲毫不顯莽撞,只有當過多年警察的人,才能做得這么自然。

「怎么啦?您是誰?」金三不知所措了。

「不記得我啦?」白巡長做得像個老相識。「我姓白,家離小羊圈不遠。」

小羊圈三個字,像一把匕首插進了金三的心臟。

白巡長往西頭走,金三不知不覺地也跟著他走了過去。

金三的鼻子還是那么紅,可是不亮了;原來油光鋥亮的腦門發了暗,有了深深的紋路。眼皮紅紅的,像好多天沒睡覺似的。鞋上,肩膀頭上,褲子上都蒙了厚厚一層灰,仿佛他在街上已經站了好幾天。「找個地方坐坐。」白巡長說。

金三點了點他那四方腦袋。「嗯?」剛一坐下,金三就搭起茬來。「親家,我那親家,讓人逮去了。」他沒頭沒腦地說起來。

「錢先生?」白巡長說著,想起了七年前抓錢先生那會兒的事。「您怎么知道的?」

「是他們告訴我的——他們日本人。哎,這一回我算是造了孽了!為了保住我的產業,好讓我閨女和外孫有口吃喝,我跟日本人去攀交情。結果呢,我只在廟門口張望了一下,他們就摸進廟里,偷偷把我親家綁走了。而後,他們又哄我說,別發愁,虧待不了他。哼,七年前,日本人差點沒把他的脊梁骨給打折了。我不是人,我沒臉回家去見外孫子。我把他爺爺送進了虎口——還有什么臉去見那孩子?」金三說了又說,想把憋在心里的苦悶一氣兒抖摟出來。

「得想個法子搭救錢先生。」白巡長說著,指望金三能琢磨出點主意來。

「救他?那是當然。」金三打衣襟底下掏出一沓子鈔票,「我帶了錢來,一個勁兒在這兒轉悠,想把親家贖出來。要是這些錢還不夠,我可以賣房子,我舍得花錢,錢、房子算什么!不管怎么為難,我也得見上親家一面,告訴他我是個混蛋,簡直不是人。我知道,跟他一說,他明白了,一定饒了我。幫兄弟一把吧,幫兄弟一把——可憐可憐我吧。」

「我當然要幫忙。」

「怎么個幫法呢?」金三樂意給錢,可是他得先知道,這筆錢究竟用在什么地方。

「得先找到錢先生的朋友,然後,再一塊兒想辦法救他。」

「上哪兒打聽去呢?」

「上那小廟里去。」

「好,我去。」金三說著,站了起來。

「等會兒,」白巡長也站了起來,攔住金三。「我去,您站在遠處瞭著點兒。萬一我被他們逮了去,您就帶個信兒給瑞宣。」

「好吧,」金三臉上有了點血色。雖說救錢先生的事兒八字還沒有一撇兒,可他總算有了指望。他給了白巡長幾張票子。「拿著,你要是不肯收,我就是狗養的。你這是為我的親家辦事。我不能讓你自個兒掏錢買吃喝。」

二十

錢少奶奶雙手托腮,坐在門口的台階上。不過是幾個鍾頭以前的事情,她卻仿佛已經記不清楚了。她費盡心思想了又想,結結巴巴地說:「他說是出去買點兒零嘴……」

「後來呢?快說呀。」金三爺不耐煩起來。

「出去了——半天沒回來。」

「你干嗎讓他獨自個兒出去?」

她不想分辯,「我以為他在大門里頭吃著玩呢。過了一會兒,我有點不放心,跑出來瞧。他沒在,我到大街上去找他,找了又找——喊了又喊。」她又低下了頭。

金三爺也在台階上坐了下來。他忍住氣,靜下心來思索。想了半天,把幾天來的事兒跟閨女說了一遍,說不定從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里能看出點眉目,找出丟孩子的原因來。

錢少奶奶聽爸爸這么一說,噌的一下站了起來。「准是讓日本鬼子給偷去了!」

「日本鬼子?」

「他們把我公公逮了去,又把我兒子偷走了。老爺子就是鐵打的心腸,見孩子受委屈也得心軟,只好叫說什么就說什么了。他們會把我那孩子折磨死!您倒好——為了三所房子,絕了錢家的後!」

金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筋疲力盡,又氣又羞,迷迷忽忽沖著院牆發愣。

第二天,白巡長來了。他告訴金三,錢先生果真下了牢,不過還沒有受刑。

這是從小廟里拿來的簽帖上得來的消息。還有些別的話,他不能都告訴金三。

「哦——他沒受刑?」金三露出了笑臉。

「哼——日本鬼子馬上就要完蛋,不敢亂來了。他媽的——!都是些欺軟怕硬的東西!」

「可我的外孫子丟了。」金三又沒了笑意。

「丟了?」白巡長愣住了。

「丟了。」

「也是日本人干的?」

金三無話可答。他只想抽自己的嘴巴,可他的胳臂沉得舉不起來。他呆呆的,坐了好一陣,然後問道:「您能給打聽打聽嗎?」

白巡長知道自己沒處可打聽去,而又不願意把話說死,讓金三絕望。「我試試,盡力而為吧!」

白巡長走了。他知道金家這場禍事不小,自己無能為力。還是忙自個兒的事情為妙。瑞宣和他已經把簽帖上的意思弄明白了:

第一,錢先生下了牢,不過還沒有受刑,日本人想拉攏他;

第二,明月和尚目前不便多活動,老有特務盯著;

第三,瑞全的工作重點在城外,不能常回北平來;

第四,瑞宣應當接替錢先生,當好地下報刊的編輯,想法把稿件送出城去。得找個腿腳利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