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 最後堡壘(2 / 2)

朝為田舍郎 賊眉鼠眼 2787 字 2020-07-22

顧青的馬屁無甚新奇,但其中一句「李太白亦不能及」卻撓中了王維的癢處,王維此時看顧青不由順眼起來,含笑微微點頭。

「看來是老夫誤會你了,老夫醉矣,酒後胡言,你莫往心里去。」

顧青苦澀一笑:「清者自清,何懼蒙塵?我已被世人誤會多矣,不在乎多一樁,摩詰先生莫自責。」

王維看著他,輕輕拍了拍他的手,嘆道:「確實是個好孩子,少年揚名而不自傲,仍有謙遜恭謹之色,老夫當年亦不如你。你作的詩,老夫也曾反復讀過,委實驚為天人,住在道觀的這些日子,你若閑暇時不妨來老夫住處,你我縱論詩文,豈不美哉。」

顧青微笑應了。

不自在地咳了兩聲,王維左右環視,見四周無人,於是低聲道:「尤其是你為貴妃娘娘作的那首詩,其中贊貴妃娘娘美貌的那幾句,老夫尤覺驚艷,其詩辭藻優美雅致,難得的是竟能合上平仄韻律,雖略有幾分不要臉之嫌,但老夫讀來受益良多,你有空教教老夫如何在詩句里誇贊美人,來日老夫也好作一首送給玉真公主殿下……」

顧青恍然長長哦了一聲,王維老臉一紅,干咳著望向別處。

顧青湊近王維,低聲道:「您和李太白還有玉真公主之間……」

王維腳下忽然一個踉蹌,扶額不勝痛苦狀:「啊,老夫果然醉矣,醉矣……」

說完王維道別的話都沒說,獨自跌跌撞撞回了他的院子。

顧青孤獨地站在寒風喧囂的小徑上,開始反省今日的人生。

用精湛的演技輕松甩了個鍋,答應了教王維如何誇女人,答應與他縱談詩文,最後王維醉遁……

所以,顧青得到了什么?說好的李白玉真公主和王維三人之間的內幕呢?

這一剎那,顧青覺得自己真的像個孩子了,像個被大人騙走了棒棒糖的無助孩子。

…………

蜀州,青城縣,石橋村。

張懷玉在石橋村已住了大半年,自從顧青走後,她便搬進了顧青的家里,村里人覺得理所當然,在他們眼里,張懷玉已是顧青的婆娘,婆娘住自家男人的屋子,不是天經地義的事么?

這大半年里,張懷玉過得很充實,此生從未有過的充實。

俠女藝成下山,順手鏟了幾樁不平事後便覺得累了,於是從此歸隱山林,在青山綠水間過著農婦般的生活。

不去想自己亂糟糟的家庭,不在乎家人對自己如何漠視,遇到顧青後,張懷玉漸漸明白如何將日子活得平淡且安寧,漸漸明白此生為自己而活才能活得踏實。

張懷玉的廚藝很糟糕,顧青走後她嘗試過自己做飯,可惜做出來的東西太難吃,張懷玉嘗試兩次後果斷放棄,她發覺自己做飯簡直等於急性自殺,一次就死。

後來張懷玉過上了吃百家飯的日子,每到吃飯的時辰,村民們便熱情邀請她去自家吃飯,張懷玉幾乎吃遍了全村,最後得出結論,秀兒母女家的飯菜最合她的胃口,於是她決定在秀兒家搭伙,扔了一塊銀餅給母女算是伙食費,母女拒收,快給她跪下了,張懷玉還是堅持要給。

在石橋村的生活如同度假般輕松,山上的瓷窯不需要她插手,自有馮阿翁他們打理,張懷玉每天的活動便是飯後在山村周圍的林子里轉悠,然後檢查一下瓷窯柵欄是否松動。

後來張懷玉發現馮阿翁在教村里的少年們操練和列陣,她興致勃勃地看了幾天,糾正了一些不正確的動作,最後索性自封為教頭,與馮阿翁一同教少年們操練,馮阿翁教戰場列陣合擊之術,張懷玉教個人的槍棍兵器技藝,二人同為教頭,把少年們練得生不如死。

不僅是操練,村里的學堂張懷玉也沒放過。她雖是庶出之女,但畢竟是宰相門第出來的子女,論學識論詩書文章,張懷玉比學堂那些落第的書生們強。於是少年們每日操練過後還得被張懷玉趕進學堂里,被逼著識字讀書。

張懷玉則像個教導主任,手里拎著一根棍子來回巡視,發現有走神的上前便是一通棍棒教育,少年們試著合起來反抗過,無奈武力值相差太遠,反抗被張懷玉毫不留情地鎮壓了,從此以後張懷玉在石橋村的少年們心里樹立了絕對的權威,威嚴之盛,絲毫不遜於當初顧青在村子里的地位。

大半年的日子,張懷玉便是如此度過的。

下午時分,天氣有些陰郁,冬天的山村尤為寒冷,入冬時節,農事皆休,山腰上的瓷窯仍在熱火朝天地干著,山下的婦孺們則貓在家中,燒著炭火圍在一起七嘴八舌議論東家長西家短。

張懷玉一身農婦打扮,瀑布般的黑發挽起結髻,用一塊青色的布巾包住,她正坐在堂內靜靜地烤火,旁邊的馮阿翁一臉小心忐忑,欲言又止。

「阿翁有話快說,我耐心有限。」張懷玉語氣淡然地道。

馮阿翁咧嘴笑了笑,他已習慣張懷玉的淡漠性子,初時只覺得這姑娘難以接近,接觸久了以後便發覺她其實是外冷內熱,不在意她表面的冷漠態度的話,她其實是個挺好的姑娘。

「呃,懷玉啊,今日山上有點冷,說話便入冬了,村里那些小子托老漢跟你求個情,今日是否不必操練了?讓小子們歇息一日吧。」

張懷玉面無表情道:「不行,半個時辰後開始操練,風雨無阻。」

馮阿翁苦笑道:「其實當初操練那些小子,是因為瓷窯有人覬覦,怕村里進了歹人無力反抗,是為自救之舉,如今瓷窯已被列為貢窯,整個蜀州都無人敢動咱們瓷窯半分,依老漢看,那些小子們不用操練也罷……」

張懷玉扭頭看著馮阿翁,淡淡地道:「阿翁,你若是如此看待操練之事,我不得不說當初顧青所托非人了。」

馮阿翁愕然道:「為何?」

「顧青當初托你操練村里的少年,難道僅僅只是為了保護瓷窯嗎?」

「不然呢?還為了什么?」

張懷玉嘆氣:「當然不止於此,石橋村當初是個什么模樣,顧青辦起瓷窯後又是什么模樣,阿翁你應該最清楚。這一年多來,村里老少婦孺們日子越過越好了吧?再也不必為生計發愁了吧?」

馮阿翁茫然道:「是啊,越過越好了。」

「日子過好了,莫忘了是誰讓你們過上好日子的。」

「當然是顧青呀,只是……這跟操練有何關系?」

張懷玉淡淡地道:「顧青遠在長安為官,然而官場之凶險,你們無法想象,或許有朝一日他會被人算計,會被罷免,會一無所有狼狽地回到石橋村,那時,石橋村仍是他的家,仍是他的後盾,是他最後的堡壘與退路。村里有文有武,兵強馬壯,他若欲再起,石橋村可給他一切,從謀士到武夫,皆可為他所驅使……」

盯著馮阿翁的臉,張懷玉的語氣漸漸加重:「顧青當初為何要操練?為何要辦學堂?阿翁以為他僅僅只是為了瓷窯?我為何不跟隨顧青去長安,反而要留在村里?阿翁以為我僅僅只是為了享受山村平淡的生活?」

幽幽嘆了口氣,張懷玉的目光望向屋外層巒疊起的山林,道:「顧青,他是個有大志向的人,他的志向從未與人說過,但我似乎依稀能猜到一些。不管他未來要做什么,至少我們要把石橋村經營好,把它經營成一個堅不可摧的堡壘,讓顧青在長安行事沒有後顧之憂,讓他知道最差的結果不過是回到石橋村,而石橋村里有他復起需要的一切,從錢財到人才,甚至……能夠保護他的武力。」

馮阿翁恍然,接著冷汗潸潸,苦笑道:「老漢差點辜負了顧青,是我的錯。今日方知顧青的用意,唉,早跟我說不就好了嗎?」

拍了拍瘸著的那條腿,馮阿翁站起身道:「懷玉你放心,老漢明白了。我這便吩咐下去,從今日起,無論操練還是學堂,必須風雨無阻,而且還要加倍練,加倍學。若顧青能回來,好教他看看咱們石橋村的氣象,他在外面觸了霉頭不要緊,回來後仍是要啥有啥。」

馮阿翁一瘸一拐地離開,張懷玉覺得有些冷,伸手靠近了炭火,仍失神地望向遠方的山巒,喃喃道:「但願……你不會有狼狽回來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