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青忽然沉下臉,冷冷道:「可笑那些被活捉的賊人,在嚴審之後,竟口出大逆不道之言,說自己是宮中朔方軍所部,而且刺殺臣的行徑竟是陛下親口授意,哈哈,堂堂天子要殺朝臣,怎么可能行此鬼祟小人之道,豈不貽笑天下,賊人的話臣一個字都不信的。」
李亨的臉色頓時變得很精彩,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如同小學生被霸凌,當街被人扇了一記重重的耳光,想反抗又不敢,想發怒又怕再挨打,非常憋屈。
旁邊的李泌和杜鴻漸都看不下去了,李泌不由將頭扭向一邊,神情愈發黯然。
大唐社稷的未來,他仿佛已在李亨的臉上看到了結局。
時局紛亂,君弱臣強,大勢已不可挽回,自己是否該辭去官職,入深山修道去?
李泌的腦海里莫名冒出了這個念頭。
努力擠出一絲微笑,李亨也跟著顧青笑了起來:「確實是胡言亂語,朕怎么可能做出這等小人之舉,那些被活捉的賊人委實該殺!」
顧青笑道:「陛下也覺得很荒謬,對嗎?」
李亨急忙坐直了身子道:「當然荒謬,而且賊人事敗竟毀謗構陷君上,已是誅九族的大罪,他們該殺!」
顧青的笑容帶了幾許冷意:「陛下已說過兩次『該殺』,看來這伙賊人確實該殺,臣明白陛下的意思了。」
話中似乎意有所指,但李亨已不願猜測了,此刻的他只想趕緊將事情揭過去,將顧青安撫下來,否則今日便是他當皇帝的最後一天了。
「此事朕交給顧卿嚴審,審過之後,要殺要剮,任由顧卿自決,朕無不應允。」李亨終於拿出了天子的威儀道。、
顧青忽然輕聲道:「但是被活捉的賊人里面,確實有幾位面熟的,被臣的部將認出來了,他們皆是朔方軍里的將校武官,這個……臣可真不知該如何解釋了。」
李亨一愣,接著勃然大怒道:「混賬!這群混賬!竟敢瞞著朕殘害朝廷棟梁砥柱,此罪絕不可恕,必須馬上將他們斬首!」
見顧青仍在淡淡地微笑,李亨心中愈發驚惶,忽然軟下語氣道:「顧卿,你要相信朕,朕確實對此事一無所知,如顧卿所說,朕是天子,怎會行此鬼祟小人行徑?」
顧青點頭,誠懇又認真地道:「臣當然相信陛下,他們或許真出自朔方軍,但他們是私自行動,只為私憤私仇,與陛下毫無關系。」
李亨急忙道:「沒錯沒錯,確是如此,顧卿識大體,明是非,不愧是我朝棟梁砥柱之臣。」
旁邊的李泌再次發出嘆息。
從顧青入殿,君臣之間短短幾句對話,主動權已被顧青牢牢掌握在手里,看看他們對話的內容,以及顧青一句又一句將李亨帶入坑里的心機,這位年輕的權臣果真有翻雲覆雨的本事,若此人以後不犯什么愚蠢的大錯誤,天子這輩子怕是翻不了身了,或許,他這位天子也當不了幾天了。
看著李亨惶恐解釋的樣子,再看看顧青氣定神閑的模樣,恍惚中似乎君已非君,臣已非臣,顧青才是那位執天下生死的君王,而李亨只是一位唯唯諾諾的臣子。
悲哀嗎?
李泌苦笑,但他已無可奈何。
李泌本是修道之人,輔佐李亨時也一直以「山人」自居。修道之人對大勢是敏感且隨性的,看到眼前李亨與顧青暗里交鋒這一幕,李泌不由心灰意冷,他已清楚地看到大勢已去,這位天子恐怕不會有大作為了,准確的說,李唐江山都不會有大作為了。
顧青站在殿內淵渟岳峙,王者氣勢凌於君主之上,李亨這位原本應該昂首挺胸的正統天子卻心虛得像剛被當場捉住的奸夫。
盯著李亨的眼睛,顧青緩緩道:「可惜了賊人一番好算計呀,真的只差一點點,差一點點就把我殺了,可惜……終究還是差了一點點。」
李亨臉色又青紅不定地變幻,良久,再次擠出微笑道:「顧卿命大福大,朕該慶幸蒼天垂憐,大唐和朕才沒有失去顧卿這位重臣國器。」
顧青笑了笑,道:「那些賊人,臣以為就不必審了……」
李亨一驚,然後大松了一口氣。
不審就好,彼此都留一點體面,否則審問後的結果一定會讓大家都非常難堪。
顧青接著道:「既然陛下說了幾次『該殺』,臣便遵陛下旨意,那伙賊人全殺了吧。」
李亨急忙道:「允顧卿所請,賊人罪大惡極,該殺!」
顧青長揖一禮:「多謝陛下。」
沒等李亨反應過來,顧青忽然轉身望向殿外,大喝道:「常忠何在?」
殿外披甲待命的常忠閃身而出,見天子而不拜天子,只朝顧青抱拳道:「末將在!」
顧青冷冷道:「將那伙賊人押到殿外廣場,全都斬了!」
李亨和李泌杜鴻漸三人一愣,李亨臉色卻變得愈發難看。
李泌忍不住道:「顧郡王,宮闈是天子之居,怎可流血見刀兵,請郡王殿下三思。」
顧青卻沒理他,只盯著李亨,似笑非笑地道:「陛下覺得臣不該在宮闈中動刀兵?」
李亨的隱忍功夫也是一絕,畢竟曾經當太子時忍了多年才坐到如今的位置,他崇尚的就是忍,忍到極致繼續忍,除非有一擊必殺的把握,比如今日這場差點成功的刺殺。
殿內氣氛僵冷,充滿了火葯味。
李亨沉默良久,終於緩緩道:「既然顧卿堅持,朕為顧卿破一次例亦無不可,賊人當誅,不必拘泥於場合,宮闈又不是沒死過人。」
仿佛是為了說服自己,又仿佛是解釋給李泌杜鴻漸聽,李亨說完後便緊緊抿住嘴,顯然在努力忍耐怒火。
李泌見李亨如此表現,不由對他愈發失望,既然天子自己不爭氣,李泌再幫他做什么說什么,終究落得里外不是人。
於是李泌長嘆一聲,沉默地坐了回去。
殿外廣場上,一百余名穿著玄色衣衫的刺客被五花大綁,跪了一地,每個人身後都有兩名手執橫刀的安西軍將士。
隨著常忠一聲大吼,將士們橫刀劈落,一百余顆人頭落地滾動,鮮血頓時流了一地,庄穆的宮闈內頓時彌漫著濃濃的血腥味。
遠遠圍觀的宦官宮女嚇得驚叫逃散,每個人都沒想到顧青竟敢如此大膽,敢在宮闈中殺人。
李亨正對大殿門外坐著,親眼看到安西軍將士斬下刺客的人頭,親眼見到如此血腥殘忍的畫面,李亨的身軀瑟瑟發抖,臉上沒有一絲血色,蒼白得可怕。
當著天子的面宮闈行刑,斬首示威,這分明是顧青對他發出的嚴重警告,他用非常直白的方式讓李亨親眼看到了鮮血和死亡,並且,此生第一次離鮮血和死亡那么近。
廣場上彌漫的血腥味似乎已飄進了殿內,李泌和杜鴻漸神情驚恐,顧青卻渾若無事,平靜地向李亨告退。
李亨此時已嚇得快癱倒了,巴不得顧青快些離開,於是忙不迭答應。
顧青轉身朝殿門走了兩步,然後忽然停下,再次轉身面朝李亨道:「陛下,既然賊人中真有朔方軍所部,而且皆是將校武官,臣以為宮闈已不安全,為防朔方軍仍有人賊心不死,欲對陛下不利,臣請旨,可令安西軍入宮闈接管部分防務,讓陛下居於深宮高枕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