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須信人心有真偽(1 / 2)

覆漢 榴彈怕水 4633 字 2020-11-14

</br>天下紛擾,人心不定,衛將軍公孫珣一路北歸,終究是掀起不少浪花來的。

首先他這一走,多少讓他的舊部有些不安,好在公孫珣在王屋山下時便多有書信送過去,安撫眾人之余也讓他們各安其職。

其次,卻是洛中高階人事有些紛擾不定起來。

須知道,公孫珣這般棄職帶位而走,又不是守孝,又不是被貶,乃是直接趁著任命的空窗期撂挑子……無論如何,還掛著將軍位終究是有些說不過去。可要是無故而奪人家用戰功換來的將軍印綬,似乎也有些說不過去,因為相對於職務和爵位而言,將軍這種不常設的東西本身就有些不清不楚。

所謂不算職務,不算位階,不算爵位……而軍銜這種後世引申出來的概念此時還未形成,根本就是一筆糊塗賬。

當然了,再不清不楚的糊塗賬,只要天子認下,也不是不行,因為大將軍什么的本就是漢武帝發明出來的嘛。

不過,就在公孫珣動身後的數日間,卻忽然發生了一件意外,讓原本不清不楚糊弄過去的事情急轉直下——右車騎將軍朱儁忽然喪母,然後自請歸鄉了。

其人是正經守孝,一點官職都不能帶的。而朝中在收回了朱儁右車騎將軍的印綬後終究也是避不開公孫珣的這個話題了。於是,經過中樞一番議論,天子復又派出使者,終於是在趙國追上公孫珣,給了他一個平定幽州匪亂的空頭職責,以掌征伐事繼續持有衛將軍印綬。

說實話,這個時候,公孫珣是真的無可奈何,反而只能交出了他的衛將軍印綬……沒辦法,這是一種政治姿態,若是受了這個職責,哪怕不交錢,那也是假隱居,天下人不認的,之前的戲也就白做了。

然而,這似乎也不能怪誰,最起碼人家朱儁死了媽肯定不是故意的。

只能自認倒霉。

而這件事情的連鎖反應還沒有結束,皇甫嵩眼見著兩個昔日戰友因為各種緣故齊齊交納了將軍印綬,分外無奈。再加上他也實在是沒臉繼續呆在冀州,便加緊了在洛中的活動。

旋即,隨著涼州局勢進一步惡化,甚至有叛軍攻擊到了司隸直屬的扶風地區(長安西面的郡,隴西地區,漢武帝茂陵便在彼處),中樞終於是順水推舟,免去了皇甫嵩冀州牧的職責,並讓這位半是灰頭土臉半是無可奈何的左車騎將軍領兵兩萬出鎮關西,防衛長安陵寢。

至於冀州刺史一職,則由昔日黨人名士,八廚之一的王芬代替。同時,議郎董卓被拜為中郎將,也一同隨皇甫嵩出鎮關西。

不過,這種舉動沒有對局勢產生直接的效果,到了五月份,天下局勢反而徹底崩壞。

一方面,隨著皇甫嵩領著他的兩萬精銳離開冀州,整個冀州亂做一團,各地盜匪更加活躍,什么紫山賊、黑山賊,什么黃巾舊部,什么黃龍、白雀,雷公、苦蝤立即如開了鍋一般大肆擴張!

大半個河北,立即失序,光做賊的據說就有百萬人,而且局勢甚至有朝著中原蔓延的趨勢……沒辦法,這就是破壞性大於建設性時的必然結果,所有的一切如同滾雪球一般越搞越糟。

另一方面,涼州叛軍繼續做大,五六個郡都有響應,漢軍只能勉強守住涼州幾座堅城應對,甚至於皇甫嵩和董卓也只能勉強在扶風那邊保持守勢而已。

這個時候,偏偏中樞那邊又有腦殘開始討論放棄涼州的問題了……尤其是以崔烈等河北士人為主,他們普遍性支持放棄涼州,承認涼州叛軍的獨立性,目的是及時調集精銳去安定已經不成樣子的河北。

但是,崔烈這位河北一等一的世族首領,幽冀名士,注定要被人當做踏腳石的。在渡口被公孫珣噴了一次後,這一次在大朝會上又被公孫珣的小師弟傅燮傅南容,直接請斬以安天下!

傅南容慷慨激昂,將放棄涼州這種做法的可笑之處批駁的干干凈凈,而天子終究也不是個糊塗蛋,這種事關自家生死的大事上面,他怎么可能會出岔子?最終,天子當場下定決心,一邊讓皇甫嵩與董卓在前方繼續防御司隸直屬的扶風郡,一邊在洛陽傾盡全力,准備組織一場聲勢浩大的西征,以求徹底光復涼州。

這里面又發生了一個小插曲——有人提議可以讓公孫珣就勢在幽州招募烏桓兵馬,轉身參與到這場西征計劃里,但旋即就被否定了,原因是距離太遠,得不償失。

對應的,有人又提議招募鮮卑兵,理由是自從檀石槐死去後,鮮卑人分裂成多個部落,早已經喪失了萬里大國的政治實體概念,是可以利用的。然而一番討論後,中樞諸位反而認為鮮卑也需要提防,不能隨便引胡人入漢地。

然後,這時候又有人提出來,還是要保留公孫珣衛將軍的名號,最起碼他在幽州,可以震懾鮮卑人與烏桓人。

天子從善如流,於是第二次派遣了使者快馬去追公孫珣,然後依舊是在趙國追上了對方,要將衛將軍的印綬印還給這廝。

然而,公孫珣依然不受,理由是自己就算是賦閑在家,也一定會盡力保鄉梓平安的,不需要這個將軍印綬。

使者悻悻而歸。

不過,剛一回來,天子復又派新的使者帶著衛將軍印綬第三次去追公孫珣……原因很簡單,河北的賊人太多了,而偏偏這時候紫山賊張燕主動請降,說什么願為漢室鎮守河北山岳。而中樞思前想後,實在是無可奈何,只能接受對方的請降,准備赦封其為平難中郎將,允許他舉孝廉並向朝廷派遣計吏每年匯報情況。

這個時候,由於張燕曾為公孫珣下屬,於是又有人提出來,應該讓公孫珣加衛將軍印綬,去招降安撫對方……當然了,其人肯定還有一層話沒說出來,那就是連張燕這種人都能魔幻般的在數月間從縣長變賊寇然後又變成中郎將,公孫珣一個已經准備回老家的衛將軍何必還非得講什么規矩?這都什么時候了?!

其實吧,事情到了這一步,所有人都看出來了,漢室權威已經直接掉了一大截,除了中樞尚能保持表面上的架構外,具體到地方與軍事問題時已經制度、規矩全無。

換言之,這天下是真的已經開始大亂了!

而就在一群國家重臣們唉聲嘆氣之余,持節而往的尚書郎鍾繇又一次在趙國追上了公孫珣。

沒錯,又是趙國,公孫珣依然在趙國!

不是他不想走,而是沒法走……他是四月下旬剛入趙國的,也是那時候被朝廷使者第一次追上並收回衛將軍印綬的,而那時候皇甫嵩還在冀州牧任上,冀州的情況還沒有失控。可是等他走到趙國襄國縣的時候,皇甫嵩便被匆忙調走了。然後等他走到趙國最北面的柏人縣時,整個冀州就已經徹底失控了!

有人去太行山北段投奔紫山賊張燕,有人去太行山南段投奔黑山賊於毒,還有人自己拉桿子起兵……道路與田野中,到處都充斥著流民和小股盜匪,他們成群結隊、拖家帶口、絡繹不絕,一方面搶劫他人,一方面攻城略地,一方面又相互兼並,然後本身還都一直處在飢餓和疫病的威脅之下。

公孫珣帶著家眷,其中幾個孩子還只有數歲,只能緩緩前行,所以著實不敢輕易出城動身。

畢竟,一旦動身,勢必會產生戰斗,而公孫珣實在是不想讓自己全副武裝的騎兵義從對著這些半是盜匪半是流民的人下手……不僅僅是可憐他們,而是說就眼前這局勢而論,真殺過去,何時能殺到頭呢?殺了又有什么意義呢?

正好進入五月,天氣炎熱,公孫珣便以擔心疾疫為理由,在柏人停了下來,准備等一等。

而這一等,就等來了第三波朝廷使者,也就是持節而來的鍾繇鈡元常了。

「元常來的路上可還平安?」夏日炎熱,依然還是紫綬金印縣侯的公孫珣卻是站在滾燙的柏人縣城頭上接下旨意的,而弄明白旨意以後,公孫珣也並沒有直接表態,反而是與許久未見的鍾繇寒暄了起來。

「回稟君候,從河內最北面開始便不是很好了。」午後刺眼的陽光下,鍾繇恭恭敬敬的在城頭上行禮作答。「河內最北面的黑山賊於毒最近格外猖狂,流民無數都去投他,若非是朝歌令關羽關雲長引兵越境護送,我們幾乎不敢動身……」

「哪里不是這樣呢?」公孫珣仰頭一聲感嘆。「我當面之路也是被投奔褚……張燕那廝的盜匪給阻塞了,聽說河北這邊的盜匪已經聚眾百萬,這才不得已停下來,等待局勢好轉再上路。」

「所以正該招撫。」鍾繇也是趕緊應聲道。「天下危殆,盜匪四起,可是事有緩急之分。如河北這邊多是流民失措自然而然形成的盜匪,本心並沒有叛亂的意思,而涼州那里卻是已經直接威脅到了司隸安危……故此,必須要做取舍。」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公孫珣望著城外五百義從駐扎的營地,也是不由冷笑,因為那里原本是上好的青苗地,如今卻早已經被流民盜匪給踩踏一空而來。

鍾繇當即閉嘴。

「也罷。」公孫珣負手而嘆。「你說的不錯,如今河北空虛,這么多盜匪流民根本沒法子處置,所以哪怕只是安撫一時,也該去安撫一下的……張燕是主動請降?」

「不錯。」鍾繇松了口氣。

「那就好辦了。」公孫珣不以為意道。「我讓義公陪你去,再帶上他在趙國為官時相處較好的的一些官吏、豪族,往北面紫山中走一趟,將什么平難中郎將的印綬與他。其實不僅是張燕,便是那些山中盜匪頭子,要么是豪強要么是平民,也都不是有什么大想法的人,你擺出天使的架子來,他們反而會樂意接受的。」

鍾繇愈發放松了不少。

但是……

「但是君侯,那這衛將軍的印綬呢?」鈡元常終於是忍不住繼續問了下去。「你是不是……接了為好?」

「算了吧,君侯。」就在這時,之前一直避讓天使儀仗的戲忠忽然從城牆下的蔭涼里插嘴言道。「一個衛將軍的印,這中樞給了奪,奪了給,宛如戲弄人一般……今日接了,萬一明日元常兄又持節過來要奪走呢?那豈不是要讓天下人笑話君侯?」

「說的好。」公孫珣對著根本看不見人影的發聲處笑道。「志才不上來見見你郡中舊交嗎?」

「有什么可見的?」戲忠依舊躲在城下蔭涼里戲謔不止。「元常甫一入朝便為尚書郎,前途大好。而我一個浪盪子,至今最多做過衛將軍幕府從事,還被人給免了,這要是見了面,豈不是尷尬?相見不如不見!」

鍾繇跟戲忠相識已久,哪里不知道對方的浪盪與促狹,所以只是閉嘴不言,任其胡扯八道。

「我也覺得君侯沒必要受此印。」與戲忠一同躲在蔭涼里的婁子伯倒是正兒八經的說話了,但一開口就讓鈡元常背後微微有些黏著了起來。「君侯此次歸鄉,自可以德行安撫鄉里,何須在意一將軍印?再說了,如今天下板盪,韓遂、張燕那種人都能迎風而起,君侯想要做事又何必在意什么名分呢?」

一陣風忽然吹來,大太陽下面的鍾繇只覺得背後發涼,卻只能欲言又止。

「那子衡和叔治呢?」烈日下,公孫珣回頭詢問。「你二人又以為我該不該接此印呢?」

「我以為可以。」就立在公孫珣身後的呂范干脆直接。「名不正則言不順,天下亂成這個樣子,便是居家也要做事的。」

「叔治。」公孫珣催促道。

「我不知道。」王修無奈搖頭。「如子衡兄所言,天下亂成這個樣子,哪怕只是在鄉中讀書,也該安撫鄉梓的;可也如子伯兄所言,君侯既然是歸鄉,那無論做怎樣一番事,都可以以自己的威德、家族的實力而行,無須在意一個將軍印……故此,將軍隨意便是。」

「還是應該受的。」常伯槐一如既往的沒有任何顧忌,不等公孫珣詢問道便直接拱手勸說。「天下動亂,或許很快就會好轉,但或許還會繼續惡化,君侯在鄉中,需要有做大事的准備!有衛將軍印在手,最起碼幽州官吏不至於太過擎肘。」

公孫珣緩緩頷首,復又看向了滿頭大汗的鍾繇:「元常聽到了沒有?我這五位智計謀士的言語居然各自不同。」

「聽見了。」鍾繇愈發緊張了起來。

「二人以為不必接,二人以為當接,還有一人一人以為接與不接兩可之間,而其余如義公他們又不擅長此道,我就不問了。」公孫珣盯著鍾繇緩緩言道。「元常,你我故交,我對你的欣賞想來不必多言……而事情到了一步,我也是很為難的,不如你替我做個決定吧!」

鍾繇登時大汗淋漓:「我是使者,如何能……」

「可你也是我舊交。」公孫珣絲毫不以為意。「好生替我考慮一番,我是該接還是不該接此印……你說當接我就接,你說不當接那便不接!考慮好了,便來城中亭舍中尋我,天氣熱,我要回去照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