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聊持寶劍動星文(1 / 2)

覆漢 榴彈怕水 3586 字 2020-11-15

</br>無論是出於其人涼州將種的身份,還是對方如今在洛中日益見重的政治地位,蓋勛輕身乘夜而來,公孫珣都不能不見。

話說,雙方都是邊郡世族出身,見面後和氣拱手,說了幾句寒暄的閑話,喝了兩碗暖身子的姜湯,再談了幾句涼州的局勢,又不免提到二人共同的熟人,如去年身死的傅燮,如今閑居在扶風的皇甫嵩,倒是漸漸熟稔了起來。

而眼見得氣氛漸佳,蓋勛卻也決定不再遮掩了,他不顧賬內尚有韓當、戲忠兩名作陪之人,也不顧門內還立著兩名執勤的義從侍衛,干脆單刀直入。

「衛將軍!」蓋勛稍一沉吟,便於座中拱手相對。「天下漸漸動搖,有心之人都知道,必須要有所決斷兼傾力而為,才能重新匡扶社稷。而將軍你負河北之德望,素稱虎臣良牧,今時今日重歸司隸,其實也算是天下人期待已久的事情了。」

「不敢自稱負望。」公孫珣在主位上從容答道。「但此行確實要有所為!」

「既然如此,在下卻有一惑,還請將軍作解。」蓋勛繼續拱手做持禮狀。

「元固兄不妨直言。」公孫珣不以為意道。

「那敢問衛將軍。」蓋勛目光灼灼。「你此行有所為之為,是為天子之為呢?還是為大將軍之為?」

此言既出,一直百無聊賴坐在一旁的戲忠陡然怔住,便是賬內兩名扶刀侍立的義從也旋即肅容,倒是韓當,多年來磨礪的性子,居然如呆子一般置若罔聞。

然而,如此鋒利的質問,公孫珣只是怔了片刻,便旋即一聲嗤笑:「我還以為元固兄西涼忠貞之士,必然有金玉良言與我,卻不料只是這番水准嗎?」

「我的話哪里有不對嗎?」蓋勛當即正色相對。「大將軍不過是天子的舅親,因此而獲執政之權,本朝痼疾,一在宦官,二其實也在外戚,若……」

「那天子的執政之權來自何處啊?」公孫珣忽然打斷對方,不以為然的問道。

「衛將軍這是何意?」蓋勛悚然而驚。「天子生而至尊!」

「本朝光武也生而至尊?」公孫珣再度嗤笑一聲。「敢問元固兄,『設使成帝再生,天下不可得』又是何意啊?」

蓋勛面色蒼白,無言以對。

公孫珣這句話引用了一個典故,說的是後漢開國皇帝光武帝劉秀在河北與割據邯鄲的王郎對峙時,王郎曾派人過去,說其人是成帝的後代,應該享有天下,即便是投降也該為萬戶侯,而劉秀便當眾說出了這句話以作應答。

刀筆昭昭,列於史冊。

這話公孫珣此時說來,倒不是什么自比野心,而是非常有力的反駁了蓋勛『生而至尊』的理論。

要知道,光武帝生下來的時候,前漢成帝剛死,當時生而至尊的乃是成帝的侄子漢哀帝,真要是按照生而至尊的理論,那天下無論如何都應該在成帝一脈手上才對,如何就變成了光武中興了呢?

當然了,所有人也都知道,那是光武帝從南陽一書生開始,辛苦好多年將天下重新打了下來,才能坐享天下的。

可知道歸知道,回到眼前,蓋勛難道還能捏著鼻子反駁兩漢一體的基本政治綱領?說光武是亂臣賊子,而非應天命續漢的漢室宗親?

實際上,蓋勛沉默了許久,也只能勉強反問:「那君侯以為,世祖(光武)憑什么領有天下呢?」

「當然是因為世祖有功德加於天下。」公孫珣干脆揚聲答道。「我讀史書,見到世祖建制,史家有言:『是歲,野谷漸少,田畝益廣焉』……便知道,這天下就該是世祖來坐!」

蓋勛愈發無言以對。

「元固兄。」公孫珣言至此處,豁然起身對道。「你問我是為天子還是為大將軍?我現在便答你,我公孫珣此行至此,不是為了某個私人,而是為了天下公心!你這種大將軍與天子之言,未免落了下乘,傳出去也要被人笑話。」

蓋勛怔了半晌,終究無奈,卻只能起身恭敬相對:「將軍,我也是為了公心才想讓你與我一起輔佐天子……」

「你若真有公心便應該知道,天下不值北宮久矣!」公孫珣冷笑。「咱們這位天子在位二十載,一步步使的海內分崩,四邊生亂,盜匪亂起,民不聊生……而且,我既沒有學王芬行廢立事,也沒有學韓遂行悖逆之舉,只不過是做了一個聽人勸的傅燮而已,來一個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於此處靜坐待天時。之前拒旨,只是不想再為某個私人的斂財之物而已,又如何不可呢?!」

蓋勛頓了半日,也無可奈何:「君侯,天子其實很聰明……」

「我知道。」公孫珣愈發冷笑不止。「所以他才能禍亂天下至此!」

聽到如此直白的詆毀之語,蓋勛不由長嘆一口氣,然後避席正坐而言:「將軍,你以為公之言對我,我實在是無可辯駁;因為之前的事情而對天子有所忿,我也無話可說……須知道,之前涼州全境皆陷,我又何嘗不曾對當今天子心生怨懟?但今日有一肺腑之言,還請你明鑒。」

「請說。」公孫珣見到對方服軟,也是重新安穩坐下。

「今日天子不比當日天子。」蓋勛正色而言道。「自今年以來,天子其實多有振作之意,其選賢任能、除亂安邦……」

「這倒是新鮮了。」出言嘲諷的乃是之前幾度欲言,卻眼見著公孫珣自己擋住了這番責難的戲忠。「除了閹宦,我這些年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如此稱贊北宮那位天子。」

「這是真的。」蓋勛無奈解釋道。「只是因為天下事傳到人耳中多有延緩而已。去年末,傅南容死後,天子便多有震動,然後屢有作為,先是罷了趙忠的車騎將軍之位,然後大力提拔劉虞、劉焉諸位宗室重臣……」

「非只如此,之前涼州叛亂卷到了並州,並州西河一帶出了白波匪與匈奴雜胡一起生亂,天子任用丁原為並州刺史,崔鈞(崔烈之子)為西河太守,如今並州形勢已經漸漸好轉,這里面不能說天子用人不當吧?」

「又如青徐黃巾占據泰山,多次有進逼徐州的意思,天子又以陶謙為徐州刺史,剿撫並用,如今徐州形勢也在好轉,占據泰山的青徐黃巾已經不能向南,這也是人盡皆知的事情。」

「還有去年底的荊州南部之亂,天子重用長沙太守孫堅,其人越境剿匪,天子非但不追究,反而加封烏程侯,這難道不是聖君氣象?」

「還有之前因為進言被廢棄不用的陸康,也被天子啟用,平定了廬江之亂,事後還被天子大加褒獎。」

「還有懸魚拒賄的羊公,也是被天子專任重用,為南陽太守,轉為公卿。」

「便是衛將軍在幽州,其實何嘗只是大將軍維護?沒有天子默許,衛將軍又如何能以無職之身安定北疆呢?」

「更不要說,如今天子設立西園八校尉,多有選拔英才之舉。除此外,朝中又在議論州牧制度,以應對天下紛亂之局……選賢任能,絕非虛言!」

「還有一事,我在洛中輔佐閱兵一事,天子今早親口所言,願意將西園的財貨分於閱兵士卒,這難道也要苛責嗎?」

一番懇切之言後,蓋勛坐在席側,拱手相對:「還請衛將軍明鑒,我觀天子確實是要振作起來有所作為了!若你我,還有中軍校尉袁紹、太常劉虞,大家聯手,先誅滅閹宦,再輔佐天子,同時抑制大將軍之權,何愁天下不能『野谷漸少』而『田畝益廣』?衛將軍為何一定要從大將軍呢?」

公孫珣靜靜等對方長篇大論的說完,全程都沒有反駁的意思。

原因很簡單,首先對方說的是實話,單以這些任命和舉措而言,確實不能說是昏悖之舉,甚至可以稱得上是選賢任能。

其次,也沒有必要反駁,因為公孫珣心里很篤定,天子快死了,那個自私到極致的獨夫之前一年真的因為傅燮之死有所震動和悔悟也好,突然發神經奮發圖強也罷……反正他都要死了,沒用!

至於說公孫珣有沒有被感動?當然不會。

想想就知道了……現在補窟窿的是他劉宏,那當初為了個人舒坦到處捅窟窿的又是誰?

哦,我無緣無故殺了你,然後心生愧疚,再給你挖個坑埋了,就不是殺人犯了嗎?

而且再說了,公孫珣打心眼里不信這位天子真的悔改了,其人最多也就是察覺到了自己身體快不行了,然後為了子嗣的安穩,這才開始勉力裱糊這個被他劉宏給折騰到快散架的天下。

沒錯,經歷了當年的多少事情,公孫珣打心底對天子有了偏見,他覺得其人到死,骨子里怕都是個自私自利的獨夫!只不過,如今這位天子面對著這個局勢,不敢再輕舉妄動了而已!

「衛將軍!」蓋勛長篇大論之後,不由滿含期待。「還請你明鑒……天子真的是有所悟了!」

「哦!」公孫珣恍然而應,卻是起身微笑相詢。「那敢問元固兄……你說的這些賢才,上任時有沒有交官錢呢?」

帳中一時鴉雀無聲,而片刻之後,戲忠居然忍不住笑出了聲,兩名扶刀的義從也都面色古怪了起來,甚至日益穩妥的韓當居然也有些失笑的意味,

半晌,面色慘白的蓋勛方才勉力起身,卻欲言又止……因為他剛剛想起來,自己剛才舉例中的羊續,之所以只能做到九卿,而非太尉,就是因為原本定他出任太尉,他卻沒錢交給西園,因此惹怒了天子。

到此為止,所謂大義之論被光武故事所破,舉賢任能之說也被一言擊破,而蓋勛終究是個要臉的人,辯不過對方,也就無話可說了。

於是乎,其人勉力一拱手,便直接失魂落魄的往外走去。

公孫珣一言不發,起身送對方到轅門前,見到其人在彎月下形影單只,也是可憐,便忍不住出言提醒了一句:

「元固兄,你今日萬般言語,其中一句倒是對的,那便是當今天子極為聰明……而你也非是我所見第一個相信他會有所振作,並甘為其效死之人……近的不說了,遠的有一個,喚做陽球陽方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