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五浮26(2 / 2)

犯罪心理 長洱 2945 字 2020-11-16

雨林的落日漸漸從夏姿山脈一側降下,黑暗逐漸覆蓋上整片森林。

刑從連的前手下們早就四散開來,各自干活,他則一個人坐在房間里抽煙。

外間是飢腸轆轆的高孟人分食僅存干糧的聲音,炭火燒得噼里啪啦,混合著父母安慰子女,情侶相互訴說的聲音,當然,還有醫生最後一遍檢查病患狀況的聲音,總之那些輕柔的高孟語落在刑從連耳中,很難得讓他覺得煩躁。

他把煙頭彈遠,在干草堆上睡下

房門被人推開,段萬山蹣跚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刑從連張了張嘴,未等他開口,段萬山一把將門關上。門關上的那瞬間,段萬山整個人像是被抽去脊柱,以肉眼可見的狀態垮塌下來,砰地摔倒在地。

刑從連蹭地站起,將人扶到干草堆上躺下。段萬山躺在草堆上,像是一截蠟燭已經燃燒到生命最後時光,已經用盡他的所有力氣。他微睜眼,用一種虛弱卻認真地目光注視著他,仿佛有很多話要說。

刑從連非常不愉快:「段老師你這個樣子不對,很像是要托孤,但我不想聽。」

「不是托孤。」段萬山掙扎著,想要伸手在懷里翻找,「我懷里揣了瓶酒,快拿出來看看有沒有摔壞。」

刑從連低頭,見段萬山右手顫抖,拉了半點都沒有拉開夾克衫拉鏈,他挑了挑眉,幫了個忙,果然在段萬山懷里正躺著一瓶巴掌大的酒:「我老家北市的二鍋頭,牛欄山。」

段萬山躺在地上,掙扎著想要坐起。

刑從連實在看不下去,將人扶在牆上靠好。

段萬山將酒瓶遞給他。

刑從連並沒有接:「這算什么?」

「謝禮。」

「禮太輕。」

「但情義重。」

段萬山的手執著地舉在半空中,並說:「這是我千辛萬苦托朋友從北市帶來的,一直沒舍得喝,放了整整十年。」

「那我就更不能收了,因為你下句話肯定要說,反正我這輩子也沒機會喝了。」刑從連撇了撇嘴,非常冷酷地道。

「哈哈哈哈哈哈。」段萬山突然爽朗地笑起,他笑聲虛弱,有種看淡生死的灑脫。他不知道拿來的力氣,用力擰開瓶蓋,徑自灌了一大口:「我還有機會喝。」

月光下,醫生面色慘白,大概是人之將死,刑從連意外從段萬山那張老農似的臉上,看出一些年輕時的英俊味道。其實年輕時這個詞也不對,他看過段萬山的簡歷,這位醫生剛過四旬,按聯合國現有的年齡階段分類,四十多歲還只是青年。但大概是在達納的歲月太催人老,段萬山看上去遠超出自己的真實年齡。

刑從連忍不住開口:「你不能死。」

「人都是要死的。」

「你現在的狀態讓老子覺得,老子千辛萬苦來達納幫你救人,你看到我就放心了,說死就死,讓我覺得幫你就是害死你。」

段萬山搖了搖頭,他弓起膝蓋,將褲腿一層層卷起,刑從連這才看到褲管下掩蓋多日的傷口。那應該是貫穿性的槍傷,被一根木棍堵住傷口,腐爛的傷口中,泥漿似腥臭的血還在滲出。段萬山似乎是在傷口上敷了草葯類的東西,但對於槍傷來說,這種治療根本是杯水車薪。

刑從連抬起視線,看著醫生喝酒後,略顯紅潤的臉,但他很清楚,這種紅潤更像是回光返照。

「敗血症,毒素已經侵入全身,截肢都沒用,不過我沒什么意思,只是告訴你,如果你不來我也得死。」段萬山說,「不過就是死得不太值了。」

「你覺得你現在死得就值得了?」刑從連反問。

「哈哈。」段萬山的胸膛因為笑意和病痛而起伏,「我這屬於撞上只好硬抗,要不然呢?」

段萬山反問一句「要不然呢」,刑從連突然細想了下,不然就是放下上千高孟人不管,獨自逃生,對於像段萬山這樣的人來說,並不存在這種選擇。

他再次冷笑,他發現自己冷笑的次數自從來到達納後與日俱增。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活著,在你接下來的一生中,說不定可以拯救比外面多十倍甚至二十倍的人?」

「在我中彈之前,也並不知道自己會死。」

「如果你知道自己會死呢?」刑從連堅持。

「你非要問這么苛刻的問題?」

「這是個非常有趣的命題,問將死之人這些問題,很有意義。」

段萬山垂下眼簾,仿佛在深思,刑從連很清楚看到這位醫生臉上閃現過的各種情緒,最後,經過深思熟慮,段萬山抬頭看他:「我應該還是會幫忙吧。」

「為什么?」

「因為未來的事情誰也說不清楚,未來的一萬人自有能救他們的人。並且我很確定,如果我看到這些高孟人垂死而不伸手,那我一定一輩子都活在懊悔和愧疚里,那比死還痛苦。而我想,您的手下們,也是這么想的。」段萬山緩緩道。

「你怎么快死了還要做和事佬。」刑從連再次煩躁。

「很抱歉將您卷入這件事。」段萬山再次鄭重道歉。

「你什么意思?」刑從連瞪了他一眼,「我看起來像是會因為這種小事暴躁的人嗎?」

段萬山搖了搖頭,嘆息道:「因為您一直在對您的手下生氣。」

「我的人我還罵不得了?」

「您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生氣不是因為他們,他們來找我、甚至你最後找到我,我都覺得沒什么……」

「嗯?」

「只要理由正當,解決這些讓你們要死要活的問題,對我來說都是舉手之勞。」刑從連掏了根煙,叼在嘴里,用打火機啪地點燃。

段萬山微微張嘴,看著他,有些驚訝。

「這就是我這種人存在的意義。」刑從連平靜地道。

雨林銀月初升,亮得過分。

過了很久,段萬山才開口:「可你確實一直很暴躁。」

「我暴躁是因為私事。」刑從連的語氣又不好了。

「像你這種人,還會被私事煩惱?」段萬山靠在牆上,仰天喝了口酒。

刑從連覺得,段萬山大概是真的快要走到生命的終點,越來越不像之前那個老農民,畢竟老農民不會對恩人這么犀利。

「如果有人在等你回家,但你暫時不能回家,你不覺得煩躁嗎?」

「您夫人?」段萬山問。

「不是。」

「那是?」

「我……朋友,但可能是未來的男朋友。」刑從連很干脆說道。

「未來?」

「因為我在我們確立感情前,突然被傻逼手下搞來處理你們這堆破事,不知道我回去的時候他還會不會接受我。」

段萬山酒差點被酒嗆住:「還是男朋友?」

「你恐同?」

他話音未落,卻見段萬山失神地笑了起來,醫生拿起酒瓶,又抿了一小口,看向窗外的月亮,久久無言。

見段萬山一副正在思念什么人的模樣,刑從連趕忙向後退了退:「我不是很想聽你的情史。」

段萬山笑了:「您就聽一聽吧,聽聽將死之人的感悟,說不定對你有啟發呢?」

「那好。」刑從連想了想,認真地道。

……

實驗室里,端陽飢腸轆轆。

因為林辰再次睡去,而面具人又沒有到來,他就一個人繼續完成先前為完成的提取工作,順便查看這里所有的恆河猴血液樣本。

他放下最後一支試管,伸展了下手臂,向實驗台邊的地面看去。

林辰裹著幾件實驗服,再次沉沉睡去。

雖然林辰不斷在開玩笑,但端陽非常清楚,林辰清醒的時間已經越來越少,他先前已經把實驗室里的無水酒精溶劑稀釋到百分之七十五,給林辰做了簡單消毒處理,但很顯然,林辰現在需要的是大劑量抗生素,幫助他對抗體內的細菌。

他看了看時間,拿著酒精蹲下身,從層層醫生實驗袍中,將林辰受傷的手拿出展開。

因為掌心傷口發炎化膿潰爛的關系,林辰原本蒼白瘦削的手掌整個腫起,連帶手指都紅腫不開,變成原先的兩倍粗。端陽用棉花沾了酒精,給他清潔傷口,泛黃的汁水順著傷口淌下。

傷口消毒本來就應該是劇痛,然而林辰只是略顯不安地在睡夢中掙扎了下,連眼皮都沒有睜開,端陽心中憂慮更甚。

他給酒精蓋上瓶蓋,重新站起,將東西歸位,過了一會兒,林辰才勉強醒來。

端陽低頭看去。

剛從半昏迷狀態清醒過來的林辰強撐著睜開眼,在看到他的剎那,林辰眼神中潰散的焦距在很短時間內聚攏,瞬間恢復清明。

端陽想,林辰的意志力大概是他所見過最強大的之一。

「你殺猴子了?」躺在地上的林顧問嗅了嗅空氣里的味道,向解剖室的位置看去。

端陽蹲下身:「在為明天的大逃亡做准備。」

「那全靠你啊,端醫生。」林辰強裝愉悅地說道,「不過如果到時候有機會我身體情況不允許,我希望你一個人走。」

聞言,端陽猛地一震。他看著在短時間內因感染而迅速衰弱下來,卻一直不停用各種話刺激他振作的心理學顧問,跪坐在地,將手搭上林辰滾燙的額頭。

「林顧問,我一直在想你說的《秘密》,雖然你一直在說要死,但卻從未放棄過,不是嗎?」

林辰沒有說話,只是躺在地上,虛弱地喘息。

端陽有些焦急,他覺得自己越發摸不清楚林辰的想法,只能試圖喚起對方的生存意志:「你之前不是說有那樣人存在嗎,你想為之堅持下去,努力撐到最後的人嗎!」

「是啊,當然有。」林辰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是誰啊?」端陽順口問道。

「當然是我愛的人,笨蛋。」林辰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