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五浮103(2 / 2)

犯罪心理 長洱 3348 字 2020-11-16

「躺著?」

「對,一方可以開口向我求救,而另一方則完全昏迷。」林辰緩慢地眨了下眼睛:「多么公平啊,因為他們數量上不占優勢,所以獲得了可以用語言打動我的機會。」

刑從連深深吸了口氣,問他:「還有什么?」

「還有……」林辰仰望天空中的太陽,平和道,「你知道,這是座煉鋼廠,所以還有足以讓人灰飛煙滅的鋼水,那已經不能用滾燙來形容了。」

林辰從頭到尾,都竭力保持平靜,但說到這里的時候,他終於克制不住,聲音顫抖起來:「那是一個平衡系統,而我的任務,就是花五分鍾時間思考,究竟要把這鍋鋼水澆到誰的頭上。可是,他們有誰是應該死呢?」

刑從連猛地看向林辰,自從他聽過付郝的故事後,他也嘗試過模擬林辰當時遭遇的情況,但現實情況永遠比模擬情景殘酷無數倍。

「老實講,那時候我真的很想走,廣播里的倒計時還在繼續,一個個數字往前跳。我光是聽驚恐的求救聲,就已經聽了差不多半分鍾。後來,有人壓過所有聲音,第一個開口。」林辰淡淡道,「先說話的是周家那位小少爺,周少爺是律師,他的控場力在此刻顯露無疑。他求我救救他們,他也聽了指導語,他說那16個人本來就會死,如果我扳動操縱桿就是在殺人。他說陳與君已經勸過他們了,是他們自己不聽,他們必須為自己的選擇負責!」林辰說,「我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啊,少數人為什么要為多數人的愚蠢買單?可是,那是活生生的16條人命啊。僅僅是因為他們學歷低下、看不懂軸承系統、容易輕信他人他們就活該去死?周少爺的話很有道理,可我不認同啊,來我真的沒辦法認同這樣的觀點。」

刑從連已經無法插嘴,只能很安靜地道:「嗯。」

「他說了法律、社會制度、規則、人性,他說了很多很多……你可以說他很自私,但我也不認為那是自私,每個人都有活下來的權力,不是嗎?」

刑從連仿佛也站在廠房的高空之上,看著那些站在高空、拼命向林辰求生的年輕人:「這才是最好的道德測驗,無論你怎樣選擇、無論死去的是哪一邊,只要現場錄像公布,都會掀起巨大的輿論狂潮,所有人都會開始討論規則、道德、善惡。如果少數精英存活,那就是果然權勢階層的生命比平民珍貴;如果多數平民活下來,就會變成原來生命是可以用數量而非質量來衡量。」

「是啊,所以當時我腦子很亂、非常亂,就算是我也無法冷靜下來。我知道凶手想做什么,因此我非常恐慌,那個時候我甚至已經轉身。」林辰非常冷靜地自我剖析道,「我的本性真不如你想的那么堅強,我是個懦夫,真的。我覺得置身事外很好,我什么都用不做,既不觸犯法律,也看上去不用為任何人的死亡負責。」林辰望著他,帶著絕望和頹廢,卻又清醒得過分,「然而就像你說得那樣,沒有選擇已經是種選擇。如果不是吳少爺開始罵人,我大概已經崩潰逃走了。」

「吳山山罵了你?」

「沒有。吳山山指著周少爺的鼻子罵他是傻逼,他讓他閉嘴。現在他們逼我做決定,那么一旦他們僥幸活下來,就會變成殺人犯,他們會一輩子良心不安。」林辰頓了頓,有些欣慰道,「我看過吳山山的資料,他是個運動員,血氣方剛。就算在這個時刻,他都在為另一方爭取公平,他很善良,會有非常美好而富足的一生,這樣的年輕人,沒道理死在這么殘酷無理的事情上。」

刑從連糾正他:「你別忘了,那時的你也很年輕。」

「我不一樣,我有公職在身。」林辰很確定地說。

刑從連想,林辰大概真是這么覺得。

窗外的太陽已經又降下一些,綠樹隨風搖曳,這本應該是一個美好的下午,可卻因為這個只能邊喝酒邊說的故事變得殘酷而血腥。

這一時刻,他們誰都沒用說話,只是彼此舉起啤酒罐,輕輕碰了碰,像在為彼此鼓勁,這樣,彼此才能把故事說完、聽完。

「那么,公職在身的林顧問,後來又發生了什么?」刑從連問。

「時間很慢,但也很快,物理學的時間流逝不受心理學的時間感知影響。那時,已經差不多過了三分鍾,天上的鋼水開始向昏迷的16人傾斜。」他自嘲道,「主試在逼我做選擇,我被迫走到操縱桿邊上,第一次伸出手……」

刑從連意識到,天上的鋼水就是那輛沖向16人的火車,而林辰這時,真正站在了操作員的位置上。他想了想,對林辰說:「你說的故事,到現在為止,和付郝說的很接近,那么後來,有什么連他都不清楚的事情發生了?」

「你可以猜猜看。」林辰說。

「到現在為止,有兩個人沒有說話,陳與君和黃薇薇。」刑從連說。

「是的。」林辰點了點頭,「陳與君和黃薇薇先前一直坐在角落沒有說話,他們非常安靜。就在我摸上操縱桿的剎那,周少爺拽住了黃薇薇,讓她必須回答一個問題。」

「什么問題?」

「他指著另一側昏迷的那些人,提出一個可能性,他說實際上凶手有可能已經用剛才所謂的安眠葯殺了那16個人,所以就算我殺少救多也無濟於事,他讓黃薇薇告訴我,那些人已經死了。」

刑從連終於察覺到異常,他變得緊張:「周少爺為什么要單獨要問黃薇薇?」

「因為,薇薇是醫生啊。」林辰的語氣又輕又甜,就像兄長在稱呼受寵的小妹。

刑從連握住酒罐的手忍不住顫抖起來,林辰說,他和黃薇薇是舊識,林辰又說,對方叫她林辰哥哥。

他當然知道林辰和黃薇薇間只是純粹的兄妹之情,但正因為純粹和寵愛,才會讓這一切更加艱難。

「從我出現在他們面前開始,薇薇都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而我也向個懦夫似的甚至不敢看她。」林辰吸了吸鼻子,笑道,「其實我們很有緣分,她是我小學同學,我們後來念同一所大學,我和黃澤認識也因為她。當然,我是天生的同性戀,薇薇喜歡的也不是我,她喜歡像小狼狗那樣聽話的男生,對方一定要肌肉很好,對她也要很好,她大概是我見過最有主見的姑娘了。父母讓她學商科繼承家業,她偏偏想做個產科醫生,因為她說她就喜歡迎接新生命的喜悅。她能力很好,已經是住院醫師,所以當周少爺這么問她的時候,她站起來,很明確地告訴我,對方胸膛起伏,猶有呼吸,對面那16個人,他們還活著。」

林辰說起黃薇薇的時候,變得有些絮絮叨叨,刑從連甚至有一瞬間嫉妒起來,可他又很高興,林辰欣賞的姑娘,必然如此正直勇敢,令人欽慕。

「多好的活下去的機會,只要鋼水澆下去,誰能知道她說的是真是假,這么固執,真很像黃澤的妹妹。」他說。

「黃澤,大概差她十萬八千里吧。」聽到這話,林辰撇了撇嘴,「比如,如果被綁架的人是黃澤,就不會在回答問題之後,敏銳察覺到唯一不說話那個人的異常了。」

「陳與君他有什么問題?」

「其實,凶手的這個實驗有一處漏洞,作為機械工程師,陳與君他很清楚漏洞在哪里。因此他一直坐在角落,我想,那時的他,一定在進行內心掙扎。」

「黃薇薇也看出了漏洞?」刑從連重新回憶了一遍林辰經歷的進程。

平衡游戲,被架設在半空中的平衡板,頭頂上千度的鋼水。凶手必須保證每個人都乖乖玩游戲,那么,必然有什么東西在威懾清醒的世家子弟,以至於就算警方及時趕到,也很難在短時間救下他們。

刑從連渾身冰涼,瞬間想通所有關節。

他看著盤腿坐在他身邊的愛人,再也不想聽下去。

他猛地起身,對林辰說:「好了,我已經知道了,你不用說了,現在我們去解決凶手留下的線索也好別的什么東西也好,你不許再說了,這件事已經過去了!」

「它沒有過去,它永遠也不可能過去。」林辰望著遠方,近乎自言自語道,「倒數1分鍾的時候,黃薇薇蹲下身拍了拍陳與君的臉,像周少爺問她問題那樣,她也同樣問了陳與君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很短,她問他:我們是踩在地雷上嗎?」

「林辰,不要說了!」刑從連目眥欲裂,厲聲喝止。

「主試必然有反社會人格,他可能這輩子都體會不到愛、善意這類的人類情感,因此他天生對人性有錯誤的估計,這就是漏洞所在。」林辰直視天上的太陽,甚至連眼睛都沒眨,「人性,漏洞就是人性而已。這世界上有太多人天性善良,他們甚至會為了一些素不相識的人犧牲自己的生命。」

林辰說到這里,終於轉過頭來,他眼眶通紅,但堅持不留一滴淚水:「你不斷問我,當年的我做了怎樣的選擇。那么我現在告訴你,當年的我是徹頭徹尾的懦夫,我沒有及時站出來承擔我應該承擔的責任,而是有人挺身而出,站在了我的身前,用她的生命和靈魂保護了我。在倒數48秒的時候,黃薇薇從天上一躍而下,平衡板松動、地雷觸發、鋼水從天而降,他們四人,被融在了一起……」

「黃薇薇,替我拉下了那根扳桿。」

林辰吐詞清晰而確定,他一字一句陳述完畢。

刑從連想掏一根煙,可他雙手顫抖,根本沒有能力控制自己。真相被掩蓋又怎樣,林辰的選擇是什么又怎樣,這些他媽根本一點都不重要,他很後悔聽這個故事,更後悔為什么要讓林辰重新經歷一遍當年的事情。

「你不是懦夫。」他確定地說,可他發現自己竟然破天荒哽咽起來。

林辰自嘲地笑了起來,仰天把最後一口酒喝完:「黃澤總問我為什么不去死,一開始的時候我都在想,是啊,去死的人應該是我。」他捏緊酒罐,卻很平和地說,「黃薇薇也是我的妹妹,可我不僅沒有盡到保護她的責任,還被百般關照。她甚至至死都沒有和我說一句話,因為她知道無論她說什么都會成為我夢魘里不斷不斷響起的話。所以啊,聰明的女孩在死前就很干脆地沖我笑了笑,她豎了根手指在唇前,告訴我閉上嘴巴,然後就這么跳了下去。」

林辰轉過頭,很確定地說,「這就是被掩蓋的真相。人性愚蠢又燦爛的光輝擊碎了我的絕境,打破幕後凶手設計一切計劃,這段錄像無法公布,凶手的所希望的社會輿論狂潮根本無法繼續下去,因為人性,她真的很美。」

「我不知道她花了多少時間思考和下定決心,但那必然非常短暫,可她甚至都想好了這件事後續最佳處理方式,那是我無法拒絕、也只能這么做的方式。」林辰說,「就這樣,我把手搭上操縱桿,替代她成為殺人凶手,被四家人攻訐卻僥幸逃脫法律制裁。可只有這樣,薇薇才不會變成理智者口中的聖母、不會成為肆意剝奪他們人生命用來成全自己高尚的殺人凶手,她能安安靜靜去死,這是她希望的,也是我在被保護後,唯一能為她做的事情。」林辰頓了頓,平靜道,「那就是,掩蓋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