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微笑著對爸爸說道:「孩子嘛,不都是玩心嗎,小力喜歡這里,他願意來就讓他來嗎,一年也就這一趟唄,孩子惦記著這里,從來不嫌棄我們這個窮地方!」
「媽,等天亮了,我就領小力回家!」
「哎喲,你急得什么啊,這么老遠跑來的,還不多呆幾天!」
「不行啊,媽,我是請假跑出來的,我得趕快回去,單位里還有許多工作等著我呢!」
「可是,明天就過年了,過年也忙啊!」
「媽,我們單位有一項重大的工程任務,過年也不休息!」
「哦,原來是這樣,那你就走吧,媽也不留你啦,工作要緊啊!」
「哥,」
身旁的老姑含著絕望的淚水,拉著爸爸的手央求道:「哥,我也要跟你走,我害怕,我害怕,我不想死,……咦——咦——咦——」
「菊子,」
爸爸像愛憐女兒似地撫摸著老姑烏黑的秀發:「老妹子,別哭,別害怕,哥領你一起走,等天亮了,吃完早飯咱們就走!」
早飯之後,我們草草地打點一番行裝,背著沉重的包裹,頂著剌骨的寒風,沿著被地震搞得七扭八歪的鐵路線,向著數十里外的鋼鐵廠走去。
我與老姑手拉著手,肩並著肩,相互熱切地鼓勵著:「走啊,走啊,快點走啊!」
「走啊,走啊,老姑,你看,我已經看到鋼鐵廠的大煙囪啦!」
「是啊,大侄,你看,那不是鐵叭吧山嗎?」
「對,是鐵叭吧山,你看,那紅通通的一片不是剛剛傾倒出來的廢鐵渣嗎。」
中午時分,陰暗的天空呈現著令人懊喪的灰蒙蒙的色調,我們拖著精疲力竭的身體,終於徒步走到火車站,這里早已是人山人海,人們發瘋般地沖擊著出站口的鐵柵欄,到處是一片不可收拾的混亂:「快跑啊,快跑啊,聽說還有余震吶!」
「是啊,再不跑就得砸死在這里啦!」
我們混雜在洪水般的人流里,向著鐵柵欄艱難地搬動著腳步,啊,近啦,近啦,站台越來越近啦,透過密密實實的人牆,我仰著脖子,隱隱約約地看到了一列塞滿人群的火車,人們聲嘶力竭地吵嚷著,不顧一切地向車門洶涌著。
「力啊,拉著我的手,別沖散啦!」
老姑死死地拽著我的手臂,一步一步地挪向車門,啊,抓住啦,抓住啦,我終於抓住車門啦,老姑在我的身後拼命往車上推搡著我,上來啦,上來啦,我終於上來啦。
我們不僅非常幸運地涌上了火車,又十分意外地搶到了座位,列車嘶鳴一聲,緩緩駛出火車站,向著漫天飛雪的正北方嗷嗷嗷地狂奔而去。
隆冬的太陽早早就溜到地平線下,令人沮喪的漫漫長夜將伴隨著我們度過枯燥乏味的旅行生活。
「今天是大年三十!」
老姑對我說道:「唉,過年啦,過年啦,今天是大年三十!」
「啊,」
我回答道:「好啊,老姑,在火車上度過除夕之夜,可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啊,我將永遠記住這個日子,我在火車上度過了一個終生難忘除夕之夜!」
「嘿嘿,」
老姑笑嘻嘻地擰了一把我的臉蛋:「力啊,真有你的,無論發生了什么事,總是不知道愁!」
「愁啥啊,這不是挺好的嗎,老姑,我們不是順利地逃離了震區嗎!」
我與老姑沒完沒了地唧唧我我著,四只小手一刻不離地交匯在一起,有來到去的相互掐擰著、抓撓著。
「老姑,我渴啦!」
我握著老姑的手說道:「我好渴啊!」
「嗨,」
坐在對面的爸爸不耐煩地說道:「就你事多,渴什么渴啊,到哪里去弄水啊!」
「唉,渴死我啦!」
我將腦袋轉向車窗,伸出干渴的舌頭,貪婪地舔吸著窗玻璃上骯臟的霜雪,老姑看在眼里,沖著爸爸嘀咕道:「哎,哥,吵什么吵啊,孩子真的渴啊,我最了解他啦,跟你一個樣,總是好渴,並且特別能喝水。」
說完,老姑從旅行袋里將茶杯抽了出來,爸爸見狀搖頭嘆息道:「菊子,你拿杯子又有什么用啊,這車上根本沒有水啊!」
「哥,我想想辦法去,看看誰有水,跟人家要點!」
「菊子,人太多啦,你走不過去的,可別擠丟啦!」
「沒事!」
一貫過份靦腆,又膽小怕事的老姑,不顧爸爸的勸阻,拎著空空如也的茶杯,一步一步地向車廂的盡頭挪動過去,我站在椅子上,看到老姑點頭哈腰地向旅客們討水,可是一次又一次失望地離開,老姑拿出了她那特有的韌勁,繼續不知疲倦地向前挪動著,討要著。
列車不知何故突然停靠在一處小站上,久久不肯離去,我依著車窗向外望去,透過列車下面哧哧作響的霧氣,我忽然發現老姑拎著空茶杯跳到泛著堅冰的站台上,向著遠處的值班室狂奔而去。
爸爸見狀,急得抓耳撓腮,隔著車窗跺著腳喊叫著:「菊子,菊子,快回來,快回來,別往遠處跑啦,火車沒准什么時候就開走啦,唉,」
爸爸氣急敗壞地指著我的鼻尖,怒斥道:「你啊,你啊,你就不能忍著點啊,唉,凈給我添亂啊!」
「嗚——」
火車悠長地嘆息一聲,緩緩地移動起不見首尾的、泛著霜雪的身體,只見老姑端著直冒熱氣的茶杯,上氣不接下氣地沖向已經啟動的列車,一位好心的壯年男子向老姑伸出強勁有力的手臂,老姑一把拽住他的手臂呼地一聲飛上了車門。
老姑將一杯熱氣騰騰的開水,輕輕地放置在微微抖動著的小方桌上,她呼呼地喘息著,不停地擦抹著額頭上的汗水:「力啊,大侄啊,喝吧,趁熱喝了吧,天太冷,一會就涼啦!」
望著茶杯里清沏的開水,望著急促呼吸著的老姑,我的眼眶突然潮濕起來,眼前的一切漸漸地模糊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