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1 / 1)

童年+靜靜的遼河 zhxma 2270 字 2020-11-17

小鎮的生活是沸騰的,人人都是忙忙碌碌,日子過得甚是充實,決不像我,無所事事,閑極無聊,度日如年。老姑尤其如此,她幾乎每天都有人邀請,樂此不疲地參加各種各樣的婚喪嫁娶的宴會。租賃土地的費用,很大一部分都投入到這種毫無意義的「禮尚往來」之中,這不,我敬愛的八爺安然地故去了,不意之中,老姑又來了一份數額不菲的「禮錢」「力啊,來,試試這身衣服,」臨行之前,老姑當然要如此這般地將我刻意裝扮一番,直至她感到心滿意足為止,在老姑的心目,我是她的驕傲,更是她引為自豪的炫耀,逢人便不厭其煩地介紹道:「嘻嘻,這是我大侄!」望著老姑那份激動,那份得意,那份光榮,使我不由得想起當年,奶奶背著我,走東家、串西家,逢人便說:「呶,這是我大孫子!」「嗯,好啦,」老姑仔細地端祥著我:「咂咂,我的大侄,長得真漂亮,越看越受看,嘻嘻,」說著,老姑踮起腳尖,捧住我的面龐,愛情綿綿地吻了我一口:「啊,我的大侄,姑姑真是稀罕不夠哇!走吧,」肆意親吻一番,老姑又整理一下我的衣襟,然後,挎起我的手臂,無比驕傲地走向八爺家,參加一場據說是規模空前盛大的喪禮去了。八爺家並不寬敞的院落里人山人海,懸系在大柳樹梢的高音大喇叭播放著剌耳的哀樂,剛剛搭設起來的靈棚掛著巨幅的挽聯、擺滿了碩大的花圈。靈棚前巨大的、油彩紛呈、做工考究的棺槨格外引人注目,此刻,痛快淋漓地豪飲了一生、隨心所欲地濫賭了一世的八爺,安祥地酣睡其中。在棺槨的東側,按照輩份的尊卑,穿著不同的喪服,高低錯落地跪著八爺留下的子子孫孫們,每當有鄉鄰前來吊喪,一挨跪在八爺的靈位前,這些子子孫孫們便與吊喪者一同,咕咚咕咚地往前面的塔塔米上搗磕著早已撞木的腦門。「上祭嘍!」響頭磕過,吊喪人終於如卸重負地爬起身來,伴隨著司儀裝腔作勢的吆喝聲,吊喪者大手掌一擺,誠慌誠恐的跑堂小二忙不迭地端過一盤我從來沒有見識過,更沒有品嘗過,當然也就叫不什么名字來的美味佳餚,遞到吊喪人的手中,吊喪人接過瓷盤,沖著八爺的靈位,讓我莫名其妙地嘀咕一番,然後,畢恭畢敬地將瓷盤擺放在早已堆滿大小瓷盤、碗碟的木案上:「八叔,這是五侄的一點心意!」「嘿嘿,」望著這亂紛紛的場景,我茫然地嘟噥道:「八爺早死得好好的啦,再好的菜,也沒法吃了!」「嗨,」老姑推了我一把:「大侄,嚴肅點,這是留給八叔到陰間享用的!大侄,准備好,快到孫子輩啦,輪到孫子輩上祭的時候,你可是頭一個上場哦,喂,大侄,到時候,你知道不知道應該怎么說啊?「「是呀,該說些什么啊?」聽到老姑的話,我的確為難起來,平日里神侃胡擂、天南地北,可以三天三夜滔滔不絕的我,此刻,在八爺的葬禮上,卻不知道說些什么了!「力啊,快,該你了!」我正苦苦地思忖著上場的台詞,老姑突然將我推出人群:「大侄啊,還傻楞著干么吶,快去給八爺上祭啊!」「八爺,」在老姑的推搡之下,我踉踉蹌蹌地走到八爺的靈位前,八爺的子孫們見狀,紛紛向我投之以無比敬畏的目光!啊,人啊,還是有錢好哇,連他人瞅視你的目光,都迥然有別:「小力子,二叔替八爺,謝謝你啦!」「力哥,謝謝力哥給爺爺上大祭!」「……」「八爺,」給八爺咚咚咚地磕過一番大響頭,我站起身來,望著周圍人們熱切的、羨慕的、充滿欽佩的目光,我緊張的心情稍微有些放松,咳咳地清了清咽喉,便順嘴胡謅起來:「八爺,我敬愛的八爺,你是鎮上大名鼎鼎的老革命,為建立新中國,立下了不可磨滅的豐功偉績!」「嘩——好!」人們咂咂贊嘆道:「說得好,說得好,看,還是人家城里長大的人,說話,就能說到正經地方!好,好!」「八爺,」我繼續東拉西扯道:「八爺,你雖然德高望重,卻平易近人,從來不居功自傲,主動接近人民群眾,與人民群眾打成一片。你為人心胸坦盪,剛正不阿,……」「好,好,說得好,」見我沒完沒了,司儀有些不耐煩,是啊,我一個人如此滔滔不絕下去,別人怎么辦?你看吧,身後等著給八爺上祭的人,都排出大院門外的馬路上了:「上——祭——嘍!」司儀一聲長喝,非常討厭地打斷我的臨場發揮,跑堂小二端著不銹鋼托盤,走到我的面前,我抓過盤中的酒瓶:「八爺,大孫子永遠也忘不了第一次與八爺喝酒的事情,是八爺啟蒙了我,教我學會了喝酒!」「哈哈哈,」身後傳來嘻笑聲:「這小力子,說著說著,就下道嘍!哈哈哈,」「八爺,這瓶人頭馬,送給您,算做大孫子的一點心意吧!」「呵呵,這小子,知道他八爺活著的時候,愛喝酒,得,上祭就上了一瓶酒,」「城里人盡出洋相,上祭哪有上酒的呀,」「咂咂,不過,這可是洋酒喲!」「是啊,人頭馬,多少錢一瓶啊!」「咱哪知道哇,咱以前,可從來沒見過這玩意啊!」「……」「大侄,」待我回到老姑身旁,老姑笑吟吟地掐擰著我的腮幫,臉上洋溢著無比自豪和空前的幸福之色:「大侄,真有你的啊,又瞎白虎上了!嘻嘻,」「姑姑,」我不解地問老姑道:「你怎么沒給八爺上祭啊?」「哦,」老姑指了指自己的鼻尖,卑微地說道:「力,你不懂,女人家,是不能上祭的!」「哼,」我撇了撇嘴:「重男輕女,封建!」「嘻嘻,」老姑卻不以為然:「就這個規矩啊,這是祖上留下來的啊,女人不能上祭,所以啊,力,」老姑愛憐地挽住我的手臂,認真地說道:「所以啊,力,等奶奶老的時候,姑姑就指望你,代表姑姑給奶奶上一個大祭啊,力,如果沒有你,誰替姑姑給奶奶上祭啊!」「嗨,」我無奈地聳了聳雙肩:「什么上祭不上祭的,姑姑,扯這些玩意,有啥用啊?」「可是,人活著,不圖別的,累了一輩子,死了,總得熱熱鬧鬧的啊,哪能像只耗子,扔出去就拉倒吶!」「姑姑,」見還是無法說服老姑,我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轉移了話題,打趣道:「姑姑,女人不能上祭,這也好,起碼,省錢啦!」「嘿嘿,」老姑沖我嫵媚地一笑,繼爾,秀眉微皺:「省錢,省什么錢啊,女人雖然不能上祭,可是,錢更省不下,呶,」老姑指了指木台上一群吹吹打打的鼓樂手道:「這些鼓樂班,都是你八爺的女兒、侄女、孫女們花錢雇來的,這,可比上祭,貴多嘍!」「哦,豁豁,」我瞟了一眼木台子:「姑姑,那,你也入股啦!」「哼哼,」老姑小嘴一咧:「那還用問,這事,還能跑了姑姑么!」「啊——哈,出殯嘍,出殯嘍!」八爺的喪禮達到了最高潮,十多個壯年漢子手提著棍棒繩索等各種工具,大大咧咧地赤膊上陣,吆三喝四地抬起八爺沉重的棺槨,在眾人的簇擁之下,在此起彼伏的哀樂聲、嗩吶聲、鑼鼓聲中,緩緩地走出院落,來到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引起過往行人,以及閑雜人等的佇足,許多好事者,索性匯入其中,指手劃腳地尾隨在長長的隊伍後面。「喂,吹啊,吹啊,賣點力氣啊!」人們喋喋不休地慫恿著吹鼓手們:「吹啊,你看,老菊子雇的那班人,吹得多賣力啊,咱們本家,咋的也不能讓外家給壓住哇,吹,吹,」「對,使勁地吹,壓過老菊子她們那班。」「如果壓過她們,我給賞錢!」在人們的催促之下,在「賞錢」的誘惑下,吹鼓手們紛紛振作起來,隔著八爺的棺槨,與另一側的,由老姑雇佣來的吹鼓手們叫陣般地比試起來,而老姑雇佣來的吹鼓手們更是不甘示弱,積極應戰,於是,在小鎮的大街上,上演了一出規模空前的鼓樂大賽。「力,」老姑氣喘吁吁地追上我:「力,你瞅瞅,姑姑都忙糊塗了,等會,你八爺下葬的時候,你准備給八爺,扎點什么紙活啊?」「紙活,什么紙活?」「呶,」老姑指了指身後裝滿花圈的大卡車,上面擁塞著色彩艷麗,做工精細的紙牛、紙牛、紙人,等等:「大侄,這是大家送給八爺的,咱們也不能差過啊,你好好地想一想,應該買個什么紙活,送給八爺吶!」「嘿嘿,」望著卡車上五顏六色的各種紙牛和紙馬,我略微思忖一番:「有了,」我笑嘻嘻地對老姑說道:「姑姑,據我了解,八爺生前,除了喝酒,最喜歡的事情,便是打麻將,得啦,這樣吧,紙牛、紙馬,已經有人送了,我,就送給八爺一幅麻將牌吧!」「哈,」老姑禁不住地笑出聲來:「大侄,虧你想得出來,」老姑捋了捋散亂的秀發:「行,當家的,就照你的主意辦吧!走,」老姑扯了扯我的衣襟,下頜呶向路邊一家制花店:「走,大侄,咱們給你八爺,做幅紙麻將去!」「什——么?」制花店的老板是一個腦袋又大又圓,身體又矮又胖的中年漢子,聽說我要訂制一幅紙麻將,圓腦袋可笑地搖晃起來:「沒聽說,沒聽說啊,哪有給老人家送麻將的!真是新鮮,凈瞎扯!」「嗨,」我沒好氣地催促道:「操,讓你做,你就快點吧,該多少錢,就多少錢,一個子,也不少給你的啊!」「什么時候要!」「現在就要,你瞧,」我指了指窗外:「正在送葬吶,急等著用啊,越快越好,晚了,就沒有意義了!」「可是,」圓腦袋面呈難色:「一百多張牌,一個一個地糊起來,得多少時間啊,恐怕,來不及吧!」「嗨,」我剛剛點燃一根香煙,聽到圓腦袋老板的嘀咕,望著手中的火柴盒,我靈感突現:「來不及,呶,就用這個,包層彩紙,代替麻將牌!」「哈,」圓腦袋老板恍然大悟地咧嘴笑了起來,一把奪過火柴盒:「行,行,這個主意真是不錯啊,哈哈,快,」說著,圓腦袋老板吩咐手下的徒弟道:「快,多買幾包火柴來!」圓腦袋師徒數人各負其職地操作起來,很快,由一百多個火柴盒糊制而成的麻將牌,便小心奕奕地裝進了外皮精美的方紙盒里,圓腦袋老板抹了抹滿臉的汗水,交差般地將紙麻將牌遞到我的面前:「先生,做好了!」「謝謝,」我掏出一張鈔,啪地甩到工作台上:「謝謝,呶,錢在這!」當我捧著紙麻將牌大步流星地趕到遼河畔的墳地時,人們恰好開始焚燒從卡車上傾卸下來的、數不清的紙牛、紙馬、紙人等物,熊熊的火舌映舔著八爺殷紅的大棺槨,我突然想起什么:「姑姑,現在,還讓土葬么?」「不讓了,」老姑認真地答道:「可是,老人死後,一般情況下,還是土葬!」「那,政府不管么?」「嗨,」老姑答道:「管,當然管,可是,只要肯交貳萬元罰款,願意怎么埋,就怎么埋!」「豁豁,這叫什么管法,啊,故鄉的土地,本來就極為稀少,再這樣大興土葬之風,後果真是讓人擔憂哇!」「哎呀,」老姑撇了撇嘴:「大侄,你真是看三國掉眼淚,替古人擔憂,想得那么多干啥,以後,如果姑姑死在你的前頭,你千萬可別把姑姑給燒了啊,一定要,」老姑指著八爺的棺槨:「也要給姑姑買個上好的棺材,埋在遼河邊!大侄,行不,算姑姑求你了!」「嘿嘿,」望著姑姑慈詳而又真誠的面容,我又瞅了瞅手中的紙麻將牌:「行啊,姑姑,把姑姑埋完了,也給姑姑送幅紙麻將,嘿嘿,咱們姑侄倆,到陰間玩去!」說完,我手掌一揮,呼的一聲,將剛剛糊制而成的紙麻將牌,投擲進熊熊的烈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