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1 / 1)

童年+靜靜的遼河 zhxma 2177 字 2020-11-17

在奶奶八十高壽的前夜,爸爸專程飛回到闊別多年的故鄉,一看見如父的親哥哥,老姑像個無依無靠的小女孩,一頭撲進爸爸寬大的胸懷里,滿腹委屈地縱聲大哭起來:「哥——哥,咦——咦——咦——」「老菊子,唉,」爸爸慈祥地撫摸著老姑的秀發,儼然父親般地感嘆道:「唉,都是我這個混小子,可把我老妹子給害苦嘍,唉,這可怎么辦,老菊子,差不多少,你也應該找個人啦!」「不,」老姑抬起掛滿淚痕的面龐,堅定地搖晃著腦袋:「不,哥,除了小力子,我,誰也不跟!」「這,」爸爸苦澀地咧了咧嘴:「這,老妹子,你和小力子那是不可能的啊!」「哼,」奶奶全然改變了態度:「可不能這么說,大小子,為什么不可能?既然已經這樣了,就成全他們吧,大小子啊,「奶奶拉著爸爸的手臂:」小力子可不混啊,你別總拿舊眼光來看人,小力子給咱們張家置下這么大一片土地,咱們張家真是前世積了陰德啊!「」媽,「爸爸轉向奶奶:」這,能行么?簡直是胡鬧啊!「「怎么就不能行,」當年嚷嚷著要把我和老姑扔進遼河里喂魚的二叔,也絕然轉變過來,他那黝黑干癟的面龐上,掛著一副極不相配的近視眼鏡,被劣質煙草薰灼得又枯又黃的手掌捧著一本厚重的卦書,像模像樣地翻查著:「嗯,哥,我已經查過他們姑侄倆的生辰八字了,哦,他們倆很合啊,卦書上說,這可能是上輩結下的緣份吶!」因當兵而丟掉正式工作的二叔,因沒有三叔的好運氣,更主要的,是沒有三叔空前巨大的能量,至今也未恢復工作,為了糊口養家,只好半路出家地研究起風水、相術來。瞅著二叔那極為認真的樣子,我心中暗暗發笑:呵呵,姑侄畸戀,也能在卦書上找到名正言順的籍口,中華文化真是博大寬宏啊!「這簡直是胡鬧,」媽媽一臉不悅地從旁嘀咕道,非常勢利的媽媽,希望盡快賣掉土地,攜巨款,帶著無比珍愛的兒子,離開故鄉、離開奶奶、離開老姑。然後,讓自己的寶貝兒子與紅色貴族——范晶,結為百年之好!為了出賣土地,早已將誘人的巨款弄到手,媽媽與奶奶屢次爭吵,彼此間,互不妥協,視若仇敵。但是,奶奶的威力是如此的巨大,並且有眾多的支持者,媽媽勢單利孤,我的態度又是極其的曖昧,左右環顧,一會站在媽媽這邊,一會又讓奶奶攏籠過去。因此,孤軍作戰的媽媽,始終沒有達到戰略目的。「哼,」每次爭吵,媽媽都被奶奶罵得狗血噴頭,狼狽不堪地逃之夭夭,卻又永遠也不甘心失敗,背里地咬牙切齒地咒罵著:「哼,這個老不死的東西,我兒子的土地,你有什么權利不讓賣?我兒子的東西,你憑什么護在手里?哼,你就橫著吧、護著吧,我看你還能活幾天,等你死了,我還是得賣!」「得啦,得啦,」爸爸推開二叔手中的卦書:「老菊子和小力子的事,以後再慢慢研究吧,現在,咱們得核計、核計媽媽的八十大壽,應該怎么辦!」「嗨,」奶奶聞言,冷冷地揮揮手:「辦什么辦,我眼瞅著要死的人啦,」奶奶永遠都是明智的,知道自己已盡古稀之年,所剩時日不多:「還辦什么大壽、小壽的,大小子,」奶奶突然拽住爸爸的手掌,乞求般地對爸爸說道:「大小子呀,如果你真有這份孝心,等媽媽死的時候,一定要把媽媽發送好,」話未說完,奶奶已經不可控制地涌出數滴無限感傷的老淚,望著奶奶那苦楚的、蒼老的面龐,我心頭好生酸澀。每當奶奶與媽媽爭吵時,一挨看到奶奶這份表情,我便再也不敢堅持出賣土地了,而是無原則地、無條件地倒向奶奶的一邊。為此,媽媽耿耿於懷。「兒子,」事後,媽媽氣吁吁地訓斥我道:「你咋不聽媽媽的話啊,媽媽是怎么囑咐你的,你忘了?兒子,你就甘心情願地守在這個小地方?你不要深圳的戶口和工作啦,你不要深圳的房子啦,你不要范晶啦,范晶,那是個多么好的姑娘啊,人家年輕漂亮,那皮膚,那身板!咂咂,都是沒得說啊,百里挑一,不,千里挑一啊。並且,人家范晶,要錢有錢;要房有錢;要地位有地位;要文化有文化;要專長有專長!而你跟老姑,能有什么前途啊?」「媽—」爸爸緊緊地按揉著奶奶干枯的手背,毫不猶豫地答道:「媽—你老盡管放心吧,你百年之後,兒子一定按照咱們家鄉最隆重的儀式,給媽媽舉行一次規模最大的葬禮。」「大小子,」聽到爸爸的話,奶奶頓時喜形於色,抹了抹酸澀的淚珠,興奮地說道:「大兒子呀,發送媽媽,用不著你們這些做兒子的,花一分錢,媽媽有錢!並且,媽媽早就准備好了,呶,」說著,奶奶嘩地從炕櫃底下,抽出一只精美的小皮箱,只見奶奶啪地按開皮箱蓋,皮箱里盛滿了奶奶為自己的身後事而准備好的壽裝等用品。一生操勞,一生節儉,一分錢能握出汗珠、一粒米飯不肯隨意揚拋的奶奶,對自己百年以後的殯葬之事,卻讓我頗為不可思議地破費起來,並且,不是一般的破費:任何物品,都挑最上乘的、最昂貴的購買!奶奶的想法很簡單,也很執著:人活在世上,就是受罪來的,世上的一切,尤如那飄浮不安的雲朵,永無定數。而死亡,卻是永恆的。所以,人活著,一切都可以馬馬虎虎,餓不死、凍不著,即可!而對於永恆的死亡,則萬萬敷衍不得。你看,奶奶嘻滋滋地翻弄著價格不菲的壽裝等物品,尤如炫耀家珍般地向爸爸展示著:「呶,大小子,媽媽該用的東西,都准備好了,哦,對啦,」奶奶突然想起了什么,皺著眉頭,撓了撓耳根:「哎呀,我差點忘了,我還缺少兩枚銅錢!」「呵呵,奶奶,」望著奶奶那孩子般較真的樣子,我笑呵呵地插言道:「奶奶,你別急,過幾天,我去古玩店,給你買好多好多的古幣回來!一定讓奶奶夠用,呵呵,」「去,」奶奶訓斥道:「買那么多干么,奶奶只需要兩個,大孫子,那玩意買多了,一點用處也沒有,盡浪費錢,哦,」奶奶突然抬起頭來:「大小子,媽媽現在就缺一口棺材了!」「媽,」爸爸拍著胸脯保證道:「媽,你就放心吧,我一定給你買一口最好的棺材!」「大小子,媽媽要果松的!」「行,咱們就買果松的!」「大小子,你千萬別可把媽媽給燒了呀,媽媽要跟你爹埋在一起!」提及爺爺,奶奶感慨萬分:「唉,你那個爹呀,一輩子也沒享到一天福,死了,連個像樣的棺材都買不起,現在,你們都有錢了,我也有錢了,呶,」奶奶指著窗外道:「這院子,人家主動給價貳佰萬,如果你爹在地下知道了,一定也得樂壞了,大小子,你爹活著沒享到福,過幾年,等我死的以後,趁著這機會,你們就重新給你爹換個棺材吧,也算對得起他。畢竟,你爹給你們留下這么大一個院子啊,唉,」「力,」老姑突然神秘兮兮地將我推進里間屋:「力啊,明天就是奶奶的八十大壽了,我哥和正幾個弟弟商量著怎么辦這個大壽。大侄啊,咱們應該做點什么,祝賀奶奶的大壽吶?」「這個,」老姑熱切地盯視著我,那神情,與家庭主婦與丈夫商量處理某某事情,毫無二致,其實,老姑心中早已拿定了主意,之所以還要與我進行所謂的商量,完全出於一種「我已為人婦,凡事應該與當家的商量!」這種自我滿足的心理,於是,我反問道:「姑姑,我什么也不懂,你是怎么想的就盡管說吧!」「力,」聽到我權力下放般的話語,老姑頓然喜上眉梢,毫不客氣地自作主張道:「大侄,明天早晨咱們去縣里,給奶奶請一個戲班子,你看,怎么樣?」「過大壽,唱大戲,行啊,我同意!」老姑的舉措,在故鄉小鎮的確引起了巨大的轟動效應,聽到那耳熟能詳的、獨特的二人轉旋律,人們從四面八方潮水般地涌進奶奶家祝壽的院子里:「啊,哈,快來看啊,老張家唱大戲嘍!」「走呀,到老張家看二人轉去啊!」「老張家可真有錢啊,給老太太過大壽,請來了縣里的戲班子!」「……」望著台下人山人海、黑壓壓的人群,老姑的臉上漫溢著無限的幸福之色,一顆虛榮心,得到了莫大的滿足。「嘻嘻,」一男一女,兩個極為默契的搭檔,蹬蹬蹬地跳上木台,旋即便無所顧豈地賣弄起來,男角指著女角抹滿脂粉的寬臉龐:「哎呀,這都徐娘半老的人啦,咋還像個二八佳人似的,刮這么厚的大白啊!」「哼,」女角顯出怒色:「老么,我真的那么老么?」「真老,比我媽還要老!」「哼,我老,我比你媽你,小子,那,你敢叫我媽么?」「敢,」「叫,」「媽——」男角嗲聲嗲氣地叫嚷起來,引來台下一片低級的喝彩聲:「哈,好,」「媽——」男角一臉淫色地逼向女角:「媽——我要吃咂!」「哇,」台下頓然喧沸起來,我恨恨地皺起了眉頭:「這,都是些啥玩意啊,太低級,太下流了!」「喂——喂——喂——」聽到我的嘟噥聲,老姑慌忙走向男、女角,和顏悅色地制止道:「喂,我說,今天是我媽八十大壽,這是一個很嚴肅的事情,你們可要收斂點,別弄得太粉嘍!」「哎,」男、女角乖順地應承道:「我們知道了,放心吧,我們會把握好的!」「哦——」司儀走上台來,將男、女角哄下台去:「得,你們先歇會吧,等給老太君拜完壽,你們再接著演,再好好地研究吃咂的事情吧!」「哈哈哈,」台下哄堂大笑起來:「哈哈哈,真夠粉的啊!」「哦,老張太太八十高齡,拜壽開始!」在司儀的安排之下,首先是爸爸和媽媽爬上木台,畢恭畢敬地走到奶奶的座位前,然後,雙雙跪下,在歡快的祝壽曲中,咕咚咕咚地給奶奶磕著響頭;接下來,便是二叔、二嬸;然後,是三叔、三嬸;再然後,是老叔、老嬸;大姑;二姑、二姑父,……「哦——老太君的老姑娘,菊子,給媽媽拜壽嘍!」「媽——」衣著華麗、打扮入時的老姑,款款走到奶奶的座位前:「媽,老女兒,給你拜壽啦!」說完,老姑雙膝一軟,咕咚一聲,跪倒在奶奶的腳前,緩緩地俯下身去,開始給奶奶磕頭。站在台下等候給奶奶拜壽的我,特別注意到,爸爸以及其他的叔叔、姑姑們,均是夫妻雙雙,一同給奶奶拜壽,唯獨老姑,只身一人,尷尬萬分地跪在奶奶的腳下,喃喃地念叨著拜壽的話語。望著腳下孤苦伶仃的、輕盈的、瘦俏的老姑,原本喜笑顏開的奶奶,蒼老的面龐意外地抽搐起來,繼爾,昏花的老眼,涌出一滴傷心的酸淚,透過飄逸而來的樂曲聲,我甚至聽到了奶奶無奈的嘆息聲:「唉——」當輪到孫子輩來給奶奶拜壽時,其場面更令奶奶窘迫不已,我,奶奶的長孫,而小石頭,我與老姑不倫之愛的滑稽結晶,被不知個中緣由的司儀,極為荒唐地安排在一起,輪流去給奶奶拜壽,我一聲聲地喚著奶奶,而小石頭,則甜甜地叫著姥姥!「唉——咂咂,」我傻怔怔地跪在奶奶的腳下,又聽到奶奶苦澀的嘆息聲:「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