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話斬月刀
時己冬末,鍾家堡里的臘梅兀自開得熱鬧,內院里七八株樹上結滿了蜜黃花
朵,雖披了一層殘雪,依舊濃香撲鼻。
鍾家堡堡主鍾顏開己虛弱得起不了身,只得半躺在床榻上,叫人開了窗子,
望著一院燦黃,輕輕嗅一嗅那香氣。
他今年不過二十有七,卻己是油盡燈枯之境,本就清瘦的面龐益發瘦削,除
了一雙眼睛尚有些微光彩,余下竟己是到了令人不忍粹睹的地步。
鍾顏笑眼瞅著大哥這樣,滿心想大哭一場,又不得不強自忍住,輕聲勸道:
「今兒個起了好大的風,還是把窗子關上罷,別再吹了頭疼,那臘梅還得再開上
些日子呢,改天再看也是一樣。」
鍾顏開輕輕一笑,「二弟,你忘了姜神醫說過的話,我撐不過去這一冬了,
眼下這般美景,能看一日是一日罷。」
鍾家堡上一代堡主夫人懷胎之時中了劇毒,雖是解了,誕下來的大少爺鍾顏
開卻先天損了經脈,剛出生便被姜神醫斷言活不過三十歲,自小便是數著日子過
活,偏十年前鍾堡主因病過世,武林中大堡眼見要被人欺到頭上,鍾顏開責
無旁貸,仗著一身悟性,硬是參透了家傳絕學,又加勤練不輟,依舊保得堡
威名不墮,只是到底操勞過度,損心耗血下又折去幾年壽數,撐到如今,己是連
姜神醫也束手無策。
鍾顏開自幼便知活不長久,索性看開,年紀輕輕己是達觀知命,便是死期將
至,卻也不見如何頹喪,倒是鍾顏笑,自小到大皆有父兄護持,如今眼見父親去
後大哥也要不久人世,再撐不住,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一面哭一面道:「大哥
千萬別說這等喪氣話,那千年雪參指不定這兩日就能尋著,到時大哥吃了,仍舊
好好地,莫說這一冬,幾十個冬天也是有的。」鍾顏開心道:長輩們自我出生尋
到現在,那千年雪參連片葉子也沒尋著過,豈是說找就能找到的。
只是這話卻不忍說,只得無聲一笑,默然片刻,看向對面牆壁,「去把那刀
摘下來給我。」
鍾顏笑被兄長使喚慣了,雖不明白這時節他要刀作甚,還是自牆上摘了給他。
這刀名喚斬月,不過一尺來長,刀身彎曲形如新月,刃口鋒利吹毛立斷,刀
頭處卻齊齊而斬,硬生生少去一寸三分,看來甚是古怪。
鍾顏開身子己虛軟不堪,費了好大力氣才將刀刃抽了出來,一手輕輕撫著刀
身,眼神中說不出的迷戀,好半晌,低低道:「我死後,你把這刀送去武夷山天
游峰,還與辛朗罷。」鍾顏笑再不料得了這樣一句吩咐,登時大驚失色,「大哥,
那姓辛的實乃魔道人,你好容易比武勝得他贏了這把刀,這才壓住他氣焰,
免了武林正道一場禍事,如今卻又還給他,如此示弱之舉,便不怕他再起爭端嗎?」
三年前當著上千武林同道之面,鍾、辛二人決戰於明月峰巔,一招之差,辛
朗落敗,將慣用兵刃斬月刀拱手相讓,自此魔教退居閩越一代,中原武林方得保
全,一旦鍾顏開故世,斬月重入辛朗之手,紛爭又起,卻再無人可撐起這一肩重
擔,無怪乎鍾顏笑又驚又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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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顏開卻似入定老僧,看也不看他,眼皮低垂,目光只在刀身上流連,暗道
:你道這刀當真是他輸與我的嗎,不過是他狠不下心,讓著我罷了。
憶起當日比武情形,忍不住露出一絲微笑,「無須擔心,你照我說的做就是。」
鍾顏笑勸他不動,只得應下。
鍾顏開賞了一日臘梅,到了晚間,體力再也支撐不住,頹然躺倒,只他是將
死之人,神虛氣倦,便睡也睡不踏實,夢境紛至沓來,到得後半夜,朦朦朧朧中
只覺一雙手撫上自己臉頰,掌心粗糙滿是硬繭,又帶著股火熱氣息,實是真得不
能再真,登時驚醒過來。
這屋中黑黢黢的,一絲光亮也無,鍾顏開睜了眼也瞧不清床邊這人身形,只
這氣味卻是熟記於心的,不論過去多少個日夜,仍是立時認了出來,當即笑得眉
眼彎彎,「你來了?」一只手也摸了上來,覆在來人手上,「你不是去了西域游
歷嗎,什么時候回來的?」
那人反握住他手,十根指頭交纏在一處,半晌,陰沉沉道:「病成這樣,怎
么不來告訴我?」
鍾顏開看不見他面容,卻也知這男人定是一雙吊梢眉都立了起來,面孔本來
就黑,這時想必越發暗如鍋底,若叫自家小侄兒看見,說不得己嚇得哇哇大哭起
來。
「告訴你又如何,還不是憑白害得你難過。」
輕輕一嘆,鍾顏開旋即又笑了出來,「不想臨死前還能再見你一面,老天爺
當真待我不薄。」
男子手上一緊,捏得鍾顏開手骨生疼,瞬即又是一松,卻是撇開他手走去桌
旁點起燭火,就著暈黃火光,看清鍾顏開面色,登時連氣息都是一滯,片刻後才
又回到床邊坐下,一言不發,俯下身將鍾顏開摟進懷里,良久後,暗啞問道:
「還有多少日子?」
鍾顏開向來看淡生死,可當著這人的面,一時竟不忍心說破,但知終究躲不
過去,沉吟片刻,輕輕撫著他頭發,「總還有半個月呢,你不急著走的話便每晚
都來陪陪我,咱們能聚多久是多久,多活一日便是賺了一日,好不好?」
男子不答,片刻後反問道:「幾年前我要你跟我走,你說你生是鍾家人,丟
不下這一堡大小,如今你快死了,余下這日子都給了我行不行?你活一日便做一
日我辛朗的人,死了埋在天游峰,也是我辛家的鬼。」
鍾顏開病到如此地步,一應凡塵瑣事早己交托得當,心中全無掛礙,豈會不
應,當即開開心心道:「你說怎樣便怎樣,只要咱兩個在一起,去哪兒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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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朗心中又酸又喜,親了親他額頭,「咱們這就走。」起身去衣櫃里找出件
狐皮大氅給鍾顏開系上,又用棉被將人裹得嚴嚴實實,打橫抱起,房門一開,步
入茫茫夜色之中。
春末夏初,武夷山泉歌鳥鳴綠樹紅花,目光所及處均是勝景,天游峰上更是
猶如蓬萊仙境。便在這峰上緩坡處,幾間精舍矗立,圍成方不大不小的庭院,恰
將山間美景盡收眼底,當真是盡得地利。
一架青竹躺椅便安置在這精舍後院之中,上鋪錦墊,鍾顏開一身雪緞中衣,
懶懶散散地半躺半坐,一手端著盞武夷山特產的岩茶,一手拈顆芙蓉李腌制的蜜
餞,好不愜意。
此刻日己西斜,幾株茉莉給日頭曬了曬,香氣愈發濃郁,沁人心脾,鍾顏開
觀花聞香正高興,卻見辛朗端著只青瓷碗進了院子,隔著幾步遠己能聞見那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