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何在】(4.1)(1 / 2)

心何在 紫嶺紅山 4678 字 2020-12-16

第四章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

警車在群山間緩緩行駛,前方蜿蜒的山路像是被連綿不絕的峰巒悄然吞沒。

在自然面前,人類總會感覺到自己的渺小。面對著這片大山,就像是面對著有了

實體的命運,不可抗拒,也無法掙脫。

我拍了拍身邊那個人的肩膀,問道:「還有多遠?」

被我和另一名同事夾在警車後座中間的男子舉起戴著手銬的雙手,指向警車

右前方擋住了半片天空的大山,畢恭畢敬地回答道:「領導,翻過那座大山,再

翻過一個小山就到咯。」

這家伙還想擠出一個笑容,但青腫的嘴角抽搐了幾下,終於沒能笑出來,臉

上的表情變得比哭還難看。他的嘴角是被我揍的,除了嘴角,身上還被我痛毆了

一頓,踢了幾腳。但這小子還算乖巧,一口咬定是自己摔的。

沒錯,這就是一個人販子。這位人販子的相貌像大多數我的同胞們一樣,乍

看之下憨厚老實,像一位農民工或者小商販一樣,總是嘿嘿笑著,讓人無法產生

戒心。只有那不大的眼睛轉動的時候,偶爾會閃爍著狡詐的光芒。

但就是這么個看起來憨厚老實的家伙,曾經拐賣過十余名婦女和幾名兒童。

十幾個家庭支離破碎,不知道多少人的人生從此毀於一旦。

我一直認為,販賣人口是這世界上最嚴重的罪行,甚至超過殺人和販毒。因

為殺人造成的受害者的痛苦短暫,罪犯受到懲罰之後,受害者的親人也可以得到

解脫,而販毒也不伴隨著剝奪他人的自由和尊嚴。只有販賣人口,會給很多人帶

來漫長的痛苦,會剝奪受害者的自由和尊嚴。受害者的親人不像殺人案的受害者

家屬那樣能逐漸放下,他們會懷著渺茫的希望去尋找,期待著親人歸來,終生無

法解脫。

販賣人口案造成的痛苦以拐賣婦女尤甚。因為拐賣兒童的罪行中,受害者本

人因為年紀小,往往是感覺不到多少痛苦的。只有拐賣婦女,伴隨著非法禁錮,

綁架,詐騙,強奸,故意傷害……這種痛苦往往會伴隨受害者和親人的一生,幾

年,十幾年,幾十年。拐賣兒童案中,很少有受害者本人精神失常的案例,但拐

賣婦女案中,受害者發瘋甚至自殺的記錄則比比皆是。

每當出現一樁這樣的罪行,都意味著將會有一位像我父親那樣的父親在歉疚

和思念中死去。每出現一樁這樣的罪行,都意味著會有一位我這樣不肯放棄的兄

長開始畢生的尋找。

所以,我一直認為對這些混蛋的懲罰太輕了。他們不把人當人看,而是當做

貨物或者動物一樣買賣,那么對待他們也就像畜生一樣就好。

但我只是一個警察,我能做的,只是把我所遇到的這些畜生全部抓起來。然

後不管他們反不反抗,抓捕的時候都會痛打他們一頓。竭盡全力地收集罪證,讓

他們能被判得重一點。然後,像現在這樣,帶著這些畜生,去把他們像貨物或者

動物一樣賣掉的那些受害者解救出來。

我其實已經知道,我再遇到心兒的可能性基本上是零,更不用說親手把她救

出來。這個世界上或許是不會有奇跡的。但我仍然孜孜不倦地這么做,除了期待

奇跡發生,更重要的是,就算我救出來的不是我的心兒,也會是別人的心兒。我

每次帶著那些受害者出現在她們的親人面前時,那些重逢的場景都能讓我短暫地

感覺到那就是我自己,仿佛是我正在擁抱著心兒,大笑和哭泣。

即使我自己不能再和心兒重逢,這些年來,我卻讓不知道多少母親找回了自

己的孩子,不知道讓多少父親找回了自己的女兒,不知道多少兄長找回了自己的

心兒。心兒犧牲自己造就的那個警察正在不停地解救著像她一樣遭遇的人,如果

心兒知道,應該也會為她自己感到驕傲吧。

我的同事們都知道我對拐賣婦女深惡痛絕,但沒人知道為什么。我從來沒有

對別人提起過心兒,只有妙兒,在我們激情之時聽到我叫過幾次心兒的名字,卻

也不知道她是誰。

現在,除了我們分局,連其他分局甚至市局有了拐賣人口案,基本上也是交

給我來偵辦。在面對這種案子的時候,我會變成一個截然不同的人,狂熱而且偏

執,讓人害怕。而且我抓捕的時候總會把人販子打得死去活來,好幾次把他們直

接銬進了醫院。但大家也都睜只眼閉只眼,畢竟抓捕罪犯的時候不是審訊,下手

重一點很正常。

我破獲這類案件的成功率是百分之百。當然,破獲一件販賣人口案不難,但

我解救受害者的成功率也是百分之百。這是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成就。

所以這一次,市局又把這個案子交給了我。人販子被我一網打盡,然後我又

帶著這個還能走路的家伙開始解救受害者。輾轉兩月之後,幾個孩子都回到了親

生父母身邊。幾個姑娘也都脫離了牢籠和桎梏。

她們當中沒有我的心兒。好幾個家長都泣不成聲地對我說:

「楊警官,你好人一定會有好報。」

「楊警官,你對我一家恩同再造。」

「楊警官,我以後會每天給你念經祈福。」

有一個奶奶抱著她的孫女兒,淚流滿面地對我說:「楊大人,你這真是積了

不得了的陰德,真是不得了的陰德。以後你肯定會封侯拜相,兒孫滿堂,死了也

會成神哩……」

還有一戶人家是基督徒,當我帶著他們的孩子出現在他們面前時,那位母親

一只手握著聖經,一只手撫摸著我的頭頂,虔誠地說:「楊警官就是基督差遣來

的天使。感謝主。」

我不相信這些迷信或者宗教,但我仍然盼望得到祝福,盼望冥冥之中真的有

什么能保佑我,期待著有什么能指引我找到心兒。

還有最後三個受害者,被賣到了大山當中的同一個村子里。她們當中會有我

的心兒嗎?我不敢奢望這次會出現奇跡,因為時間對不上。這三個受害者都是近

兩年被拐賣的,而我的心兒已經失蹤七八年了。

警車翻過人販子說的最後一座山,面前出現了一座破落的村庄。我們以迅雷

不及掩耳之勢沖進了村子里,按照人販子的指引,連續找到了全部三名受害者。發鈽444.com

她們當中確實沒有心兒,我慶幸沒有。因為其中一個姑娘的腿被打斷,另一

個身懷六甲,還有一個像心兒一樣,精神有些恍惚,但看起來還有治愈的可能。

因為時間是下午,壯勞力大多還在外出勞作,所以解救工作還算順利。但我

把三名受害者送上第二輛警車的時候,村里還是迅速聚集起了大量的村民。

毫無疑問,這些法盲們打算使用暴力阻止我帶走他們買回來的女人。但我早

就見慣了這種場面,冷靜地對第二輛面包車上開車的同事道:「你們沖出去,我

在後面掩護。你們別停下,別回頭。有人靠近就鳴槍示警。一直回我們市里。」

然後對那名照顧受害者的女警說道:「周姐,你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安全。該開槍

的時候,千萬不要猶豫。」

跟我出來執行這種任務的都是優秀同事,而且我以前的成績讓他們對我的安

排深信不疑。我正要關上車門,但那個斷腿的姑娘卻撐著車門,渾身顫抖著對我

道:「大哥,我那家隔壁也有一個姐姐是拐賣來的。聽說已經有好幾年了,精神

有點不正常。你們不救她么?」

還有一個?我疑惑地皺起眉頭,因為這次的案子全部受害者都已經解救完畢

了。也就是說,這一個受害者和我正在執行的案子無關。

安然撤退的時機稍縱即逝,我馬上作出了決定:「你們走,我回頭看看。」

說完就關上車門,看著面包車嗡地一聲竄出去,路邊聚集起來的村民紛紛退避,

然後消失在村口外,再轉身走向自己乘坐的那輛警車,揪住人販子的衣領吼道:

「你不老實。這村里還有拐來的女人!」

人販子驚慌失措地看著我,哀求道:「領導!真沒有我賣來的了。好像以前

有,那都是快十年以前的事情了,一個寡婦給她傻兒子買了個瘋女人做老婆,想

留個種……那么久的事,真的和我沒關系!你不信去問啊……是不是快十年以前

的事。我是這三年才開始賣人的,領導你知道的……」

要馬上撤退嗎?我看了一眼越來越多的,拿著農具,刀叉,甚至土槍圍向警

車的村民,吼道:「哪一家?」

人販子如獲大赦,擦著額頭上的汗說道:「就是剛才個救出來那女的隔

壁,最破爛的屋子那家。領導……」

我松開他,對開車的同事道:「你們馬上出村。我去看一眼。」說完轉身就

跑向村子深處。

我的舉動讓村民們吃了一驚,一時忘了攔截警車。兩位同事喊了兩聲楊隊,

然後迫於無奈,開著警車沖出了村口。而我拋開恐懼和緊張,努力保持著冷靜,

沖向人販子說的那棟破爛的土房子。

那棟房子讓我回憶起已經消失的,我和心兒一起生活過的家,卻比我們當初

的家更破舊。低矮的土坯牆帶著深淵般的裂痕,牆頭上架著茅草和樹枝鋪成的屋

頂。牆上開著兩個洞,蒙著發黑的塑料紙。山風一吹,就發出呼啦啦的響聲。

兩片看不清顏色的木板遮掩著的門前蹲著一個男子,我不知道他是四歲還是

四十歲。上身穿著結了一層油亮硬殼的棉襖,下身卻光溜溜的,正仰著臉,看著

我嘿嘿嘿地笑著。眼神中一片空白,看得我心中發憷。

但我沒有遲疑,徑直從他身邊沖進了屋門。男子哈哈大笑,仿佛看到了什么

最有趣的場面。而我掃視屋內一眼,便發現屋子里幾乎是一無所有。

陰暗的外屋中只有對著大門的土牆上掛著一張模糊不清的畫像,寫著「大慈

大悲觀世音菩薩」。畫像前擺著一只蒲團,蒲團上的草梗都已經油光發亮,明顯

看得出膝蓋的印跡。

這世界真的有神明嗎?即使有,又怎么會回應你們的祈禱?

外屋左右兩邊各有一扇沒有門板的門,通向里間,如同我當初和心兒一起生

活的家一樣。我沒有看到什么拐賣來的女人,正遲疑著應該先看哪一間的時候,

耳邊卻突然響起一陣歌聲。

歌聲微弱,幾乎難以分辨。但在我聽來,卻是這世間最響亮的轟鳴。

「好哥哥,快救我。狐狸抓住了我,跑過了小山坡。

好哥哥,快救我。豺狼抓住了我,跑回了它的窩……」

這曾經熟悉,卻已多年未曾聽到的歌聲,就像是直接在我腦海中發出驚天動

地的巨響,那一瞬間我只覺得天地都在飛速旋轉。我下意識的伸手扶住土牆,痙

攣的手指間紛紛揚揚地落下土屑。半晌之後我才大汗淋漓地抬起頭來,哀求般地

看了牆上的菩薩像一眼。慈悲的神明正低眉斂容,帶著一抹難以捉摸的微笑,溫

和地看著我。

一時間,那些怪力亂神的說法潮水般涌入我的腦海。我渾身發著抖,呻吟了

一聲。是我積了足夠多的陰德嗎?是我的祈求得到了回應嗎?我的尋找終於找到

了嗎?

但我仍然不敢相信,我甚至開始懷疑我自己是否還活著,懷疑這個世界是真

實的還是想象出來的。我甚至在想我是不是也得了精神病。我看著那飄出歌聲的

黑洞洞的門,卻恐懼得挪不動腳步。

直到那不知道四歲還是四十歲的男子哈哈大笑著從屋外走進來,我才一個激

靈,恢復了清醒。我想到了自己的處境,聽到了屋外的喧嘩。我必須馬上行動,

無論屋里唱歌的女人是誰。我摸了一把冷汗縱橫的臉,然後邁開哆嗦著的雙腿,

大步走向那扇門。發鈽444.com

屋里的一角用沒有剝皮的枯木架著木板,木板上堆著一些破舊骯臟的被褥。

難聞的氣味撲面而來,一個女人坐在那里,一遍又一遍地唱歌。

光線非常昏暗,女人也蓬頭垢面,看不清她的面容。但我毫不猶豫地走了過

去,一把抱住了她,任由熱淚從我眼眶中奔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