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 跟天下百姓要了一壺酒(2 / 2)

張高峽還是雙手托著腮幫,眨了眨眼眸。

張巨鹿笑道:「說吧,除了看爹,還有什么事情要求爹的,這次破例先答應下來。」

張高峽嘻嘻笑道:「小嫂子剛剛跟我訴苦呢,說二哥在今年春,三天兩頭跑出去跟人借錢喝花酒不說,還有納妾的念頭,納妾也就罷了,那女子還是青樓女子,小嫂子勸不了犯犟的三哥,就只好拉上我到她陣營。我去偷偷見過那女子,青樓不青樓的無所謂,不過水性楊花倒是真的。爹,你就不怕有辱家門啊?」

張巨鹿皺了皺眉頭。

張高峽提高嗓音,「爹,你可答應過女兒了。」

張巨鹿眉頭舒展,點了點頭。

原本不抱半點期望的張高峽瞪大眼眸,可是更匪夷所思的事情還在後頭,在外是首輔大人在家更是首輔大人的老爹,竟然開口說道:「去你三哥府上看一看。」

張高峽喜出望外,要知道他們兄妹四人的親爹當真是一點都不像個父親,除了她這個女兒還好,三個哥哥都已算是成家立業,他們當年的娶妻生子,張巨鹿都不曾露面,不管首輔大人的三個兒子各自是出息還是惹禍,從不搭理,京城上下都笑話那三位明明出身煊赫卻無依無靠的世家子,多半是路上隨手撿來的孩子。張高峽的三哥是張首輔最不成材的小兒子,游手好閑,沒人樂意帶這個膽小鬼玩耍,他就經常隨身攜帶鴿哨,在太安城里瞎轉悠。大哥好歹步入仕途,雖說攀升緩慢,好歹勉強算是子承父業,二哥是個貨真價實的書呆子,倒也還湊合,三哥張邊關可謂里外不是人,混得最差,在家里不受首輔老爹的待見是肯定的,而且京城大點的紈絝都不屑跟他做酒肉朋友。張高峽比誰都清楚,三個哥哥,在他們的心底,無比希望這個沉默寡言的父親,能夠正眼看他們一眼,不奢望有任何稱贊,但哪怕是罵一句也好。

張巨鹿走出酒樓,突然「言而無信」,說道:「不去了。」

張高峽苦著臉,可憐兮兮。

張巨鹿笑道:「雖然不去,但你帶句話給邊關,天天靠著他大哥二哥那點俸祿花天酒地,不是個事情,他不是想要投軍入伍嗎,爹跟顧劍棠說一聲,讓他去遼東。還有,家里不養閑人,你這心野的丫頭,出京玩去,至於去哪兒,你走哪兒算哪兒,隨你,別寫信來跟爹要銀子就行。」

張高峽眼睛一亮,雀躍道:「真的?」

張巨鹿輕輕點了點頭。

張高峽冷不丁冒出一句,大煞風景,「爹,你沒生病吧?是桓伯伯今天把你氣壞了?女兒這就給你找回場子,看我不把桓府吃窮喝窮!」

首輔大人柔聲笑道:「出息!」

然後補了一句:「事先說好,離陽哪里都去得,北涼道第一個去不得,燕敕道第二個去不得,廣陵道第三個去不得。」

張高峽哦了一聲,扳手指說道:「江南道第四個去不得,兩遼第五個去不得……」

她一口氣把離陽諸道都給數完了,笑道:「那我還是留在家里混吃混喝一輩子不嫁人算了,反正哪里也去不得。」

張巨鹿氣從如履薄冰的酒樓掌櫃手中接過馬韁繩,遞給女兒,笑道:「少跟爹油嘴滑舌,趕緊去給你的小嫂子報喜。」

張高峽做了個鬼臉,翻身上馬,一騎絕塵而去。

張巨鹿站在原地,那個掌櫃哪里敢計較首輔大人忘了結賬付錢,再說首輔大人在的時候,是沒人敢來找死,但是掌櫃的敢保證明天酒樓別說坐的地方,連站的地方都不會剩下。

掌櫃的已經悄然轉身,卻被首輔大人輕聲喊住,掌櫃的臉色僵硬轉身,手足無措。

張巨鹿微笑道:「掌櫃的,白吃白喝你一頓酒,別介意。」

掌櫃的使勁搖晃腦袋,打死不說一個字。

張巨鹿走向護衛森嚴的馬車,用只有自己才聽到的嗓音,自言自語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兩不相欠。我張巨鹿最後跟天下百姓無非是要了一壺酒喝,不算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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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野上下,這次都使勁盯著藩王靖難,哪位最早出兵,哪位出兵最多,誰的兵馬最為雄壯,誰的人馬最是老弱殘兵,都被市井巷弄津津樂道。幾大藩王中,膠東王趙睢為朝廷明令按兵不動,老老實實盯著邊關,這沒什么值得老百姓去大談特談的嚼頭。廣陵王趙毅本就是局中人,西楚復國就發生在他轄境內,沒有太多浮想聯翩的余地。一直最為軟弱並且傳言瘋癲的淮南王趙英出兵六千,傾巢而出,讓人刮目相看。燕敕道出兵最早,只是這位僅僅屈居老涼王之下的藩王趙炳,竟然只是讓世子殿下趙鑄領了一千騎前往廣陵道,何況一路北上,穿境過州,雞飛狗跳,最能讓離陽街頭巷尾聊上幾句。年輕的靖安王趙珣出兵最晚,兵力多寡暫時不知。至於封王就藩西蜀的上任兵部尚書陳芝豹,沒有半點動靜,是朝廷怕他去了西楚就沒別人的事情了,還是白衣兵仙根本不屑帶兵前往,除了太安城的兵部大佬,恐怕無人得知。北涼?離陽這邊沒誰覺得那個比趙珣還年輕的新涼王會這么好心,都猜測北涼正幸災樂禍,不落井下石就算離陽的萬幸了。

馬蹄一動,弓弦一響,黃金萬兩。

青州邊境上大隊兵馬緩緩向東北推進,有顯眼一騎停馬河邊,牽馬而立,這名年輕騎將身穿一身明黃蟒袍,就蟒水而言,甚至比廣陵王趙毅還要高出半個品秩。他對身邊一名年輕俊雅書生笑道:「陸先生好不容易幫我攢下的那點家底,這么一鬧,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心疼啊。」

雙目緊閉的書生微笑道:「作為勢弱的客人,登門拜訪,禮數要足,吃相要好,吃相好了,反而才能吃得更多。否則勢大的主人下次就干脆不讓你上桌動筷子。」

正是這一代靖安王的趙珣點頭道:「很淺顯的道理,可就算明白,難免還是有些郁悶。」

瞎子陸詡笑而不言。

趙珣耍無賴道:「京城那邊動靜那么大,小六兒你說得好好琢磨琢磨才能想透,是好消息,你就趕緊跟我說,是壞消息,就當我沒問,咋樣?」

始終文士青衫退居幕後的陸詡猶豫了一下,咬了咬嘴唇,臉色凝重道:「對青州和靖安王府來說,興許是好壞參半。」

趙珣好奇問道:「何解?」

陸詡輕聲道:「首輔大人故意露出破綻,是坐殿垂釣,不出意外,接下來他手頭上常年積攢下來的殺手鐧,都要循序漸進借用言官的筆刀去殺人,剛好又有殷茂春主持的大評,肯定會死很多人。青黨陸費墀身死,青黨崩塌,夾起尾巴做人,反而能夠僥幸躲過這場風波,風波過後,事情還得有人做,青黨有望東山再起。這次陸詡懇請王府這邊務必精銳盡出,就是讓皇帝陛下和廟堂大佬知曉我們的吃相,以求在接下來的騰挪中搶得先機。天下是趙家的天下,身為一家之主,膝下兒孫滿堂,他自然會揀選那些做事牢靠又本分『不爭』的子孫,當家的高興了,才樂意多給他們一些錢財,希望他們更爭氣。若是覺得沒出息,一家之主也就要摟緊錢袋子和傳家寶了。只是陸詡實在無法想象沒有張首輔的廟堂,會是怎樣的光景。有他跟坦坦翁在,對青州局勢看得脈絡清晰,絕不至於太過刁難靖安王府,如果一個家換了管錢管事的大管家,甚至……甚至又換了個家主,青黨若是沒人能挺身而出,在關鍵時刻替我們在新主人耳邊說上話,總歸是隱患。因此,好處在眼前,壞處在遠處。總的來說,仍然是個壞消息。當然,世間萬事,瞬息變化,看得再遠,一來未必作准,二來也逃不掉走一步算一步的路數,我們只要步步不差不錯,到時候若仍是謀事不成,大不了就罵幾句老天爺不開眼。」

趙珣錯愕道:「張首輔才五十幾歲,身子骨一直不錯,怎么會退下來,又怎么會有誰能他退下來?」

陸詡指了指頭頂天空,沒有作聲。

趙珣臉色陰晴不定,壓低聲音咬牙道:「所以你才早早就要我暗中交好晉三郎跟青城王?」

陸詡點了點頭,對於自己悄無聲息的提早布局,沒有絲毫洋洋得意。

趙珣突然冷笑道:「六兒,你說咱們做客的,小心翼翼折騰出好吃相,當家的,吃相倒是差得一塌糊塗。嘿,確實,坐那么個位置,家法就是國法,家理就是天理。」

陸詡平淡道:「殿下別忘了,你也姓趙,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趙珣笑著摟過趙珣的肩膀,「我跟你,有什么都不敢講的。」

陸詡一臉無可奈何。

趙珣憂心忡忡道:「六兒,真不跟我一起去啊?沒你幫忙出謀劃策,我心里沒底啊。」

陸詡平靜道:「我只會出出主意,行軍布陣是外行,況且殿下此行,本就不是撈取戰功去的,當然想撈也撈不著,把這六千人一口氣打光了,屆時再衣衫襤褸與那太子秘密見上一面,就算大功告成。」

趙珣有些於心不忍,「就不能留下兩三千兵馬?偷偷摸摸留下一千也好啊?」

陸詡面無表情,轉頭「望向」這位在他嘴中始終是殿下的靖安王。

趙珣趕緊雙手舉起,「聽你的還不行嗎。」

見這位陸先生沒有動靜,趙珣戀戀不舍小聲道:「我可真走了啊?」

陸詡伸出一只手,示意上馬。

趙珣翻身上馬,陸詡猶豫了一下,仰頭叮囑道:「切記,此行就兩件事,盡量贏得趙篆更多的信賴,再就是拿六千條人命贏得天下民心。」

趙珣低頭看著這個為靖安王府鞠躬盡瘁的目盲謀士,重重嗯了一聲,策馬遠去。

年輕的藩王,心中有著「我亦有元本溪在身側」的豪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