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家事國事天下事(2 / 2)

張高峽皺起狹長好看的眉頭,問道:「這家伙胡言亂語什么,是在罵咱們爹,自顧自成全了忠義二字,卻獨獨對不住了桓伯伯?可後頭好像又在誇啊,這豈不是自相矛盾?」

張邊關漫不經心道:「恐怕他自己也犯迷糊,人太聰明了,就喜歡自己跟自己對著干,翻來覆去,兩手空空。」

張高峽瞪眼道:「孫寅胡說八道什么,我不知道,你在罵咱們爹,我還聽得出來!」

張邊關解下那只鴿鈴,隨手丟入鎖龍井,做了個玩世不恭的鬼臉,笑道:「爹懶得罵我,我就偷偷罵他,你又不會告狀去,我怕什么?」

張高峽語氣沉重了幾分,問道:「你真不順著爹的意願,去遼東投軍?」

張邊關輕輕搖頭,「做兒子的,既然幫不上什么忙,總得送一送爹。生兒無非養老送終兩件事,我這個兒子總得盡力做成其中一件吧。」

張高峽坐在井口上。

張邊關一臉訝異道:「跟你說這種事,你也不哭一哭?」

張高峽平淡道:「我不是那樣的女子。」

張邊關嗯了一聲,「其實我們都不如你像爹。」

張邊關似乎記起什么,說道:「你馬上要離京游歷江湖,聽哥一句話,爹嘴上說不讓你去哪里,其實就是心底最想你去的地方。」

張高峽低下頭,「別說了,再說我就真要哭了。」

張邊關伸出雙掌狠狠拍了拍臉頰,「他娘的,你一個女子還沒哭,哥哥一個大老爺們,就已經先扛不住了。有個人,有句話,說得果然是千真萬確!哥哥這輩子就沒聽過比這句話更有道理的,張聖人聽了也得甘拜下風!」

張高峽抬起頭。

張邊關眨了眨眼睛,「他說大丈夫流血不流淚算個屁英雄好漢,天下女子每個月都流血不流淚!」

張高峽深呼吸一口,又深呼吸一口,這才平復下想殺人的心情。

張邊關柔聲道:「你去吧,天下大亂,到時候肯定會是英雄梟雄狗熊一窩蜂冒頭的風景,你別錯過,就當給咱們爹多看幾眼。」

張高峽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

只是這一天,太安城不復再見那佩劍的張女俠。

張邊關跟往常沒什么兩樣,在夜色中走回斜眼街,院子里泛起昏黃燈光,是在等他回家。那個不算太漂亮的笨媳婦就算惱極了他的喝花酒,仍是這么等著,日復一日,大概她會覺得這輩子都沒有盼頭更沒有盡頭了。

別的女子,不說嫁給了張家這樣整個離陽王朝獨此一家別無分號的高門,就算嫁給三四品官員的子弟,那也是風風光光,不光是她自己錦衣玉食,她將來的孩子也能一輩子衣食無憂,以後長大成人,想要鮮衣怒馬就鮮衣怒馬,想要經國濟世就經國濟世。

張邊關正要像以往那樣大大咧咧推開院門,吆喝著要自己媳婦好酒好肉伺候著,沒來由猛然蹲下,然後就聽到行人腳步,又趕忙起身,推門歸家。

女子一如既往,默不作聲,端上溫熱適宜的飯菜,小筷子夾菜吃著,偶爾打量一眼,那個一只腳架在長凳上,只顧自己狼吞虎咽的男子,從不願與她多說一句話的男子,便是她的夫君了。

卻也從來不見她如何把幽怨委屈擺在那張清清秀秀的臉面上。

張邊關總喜歡說她之所以這般好脾氣,是畏懼他的家世,瘦死駱駝比馬大,他張邊關再沒出息,也是張巨鹿的兒子,她能不小心翼翼伺候著?只是每次說到這點,張邊關總要自己給自己一個大嘴巴,說花鳥魚蟲才用伺候這兩個混賬字。然後她就偷著笑,直到張邊關瞪她,她才撇過頭,只是嘴角那份淡淡笑意不見清減就是了。

這一晚的深夜,張邊關在她熟睡之後,悄悄嗚咽起來。

「我是怕自己喜歡你,更怕你喜歡上我,才這樣的啊。」

「我怎么會不想要一個聽話懂事的孩子,兒子女兒都很好啊。」

「可我是張巨鹿的兒子,我做的越多,錯的就越多。如果我把真相跟你說了,你是逃走?可你能逃到哪里去?不逃,活得就能比當下更輕松了?你再笨,陪著我死的時候也會醒悟過來,可我寧肯到那個時候你再來恨我。只想著讓你這會兒糊糊塗塗埋怨著我不爭氣,沒出息,不當家。媳婦,這輩子就當我欠你了,如果真有下輩子,我肯定還你……」

張邊關滿臉淚水,胡亂擦干凈以後,漸漸昏昏沉沉睡去。

那個背對他面牆而睡,整夜紋絲不動的溫婉女子,直到聽到夫君的鼾聲,這才緩緩睜開眼,她的眼神,溫柔依舊。一如她當年走下轎子那一天,被他掀起紅蓋頭那一刻。

第二天清晨,張邊關又沒心沒肺般吃過早點,大步出門離家。

張邊關出門之後,走在斜眼街上,望向西北,輕聲道:「高峽,一定要去北涼啊。只有那里才會是亂在一時,而非一世。」

今天的首輔大人幼子,依舊還是那個太安城甚至是天底下最值得嘲弄的世家子。

可那女子呢?

女子安安靜靜做著一件又一件的瑣碎家務,她手頭沒有事情的時候,就斜坐在內院門檻上,望向院門,等著他回家。r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