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東西一線上的攔路石(2 / 2)

「詔。」

「這個字呢?」

「放低些,我瞅瞅。」

城頭上,林鴉走到那腰懸破扇的落魄公子哥身邊,臉上流露出罕見的柔和表情「趙勾huā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你從北涼撈出來,你爹元本溪更是不惜破例求人,才把你送到東海,你就這么一直意志消沉下去?」

年輕人默不作聲。

林鴉嘆息一聲,摸了摸他的腦袋「傻孩子,哪有過不去的坎。」

年輕人喃喃道:「我誰都可以輸,顧劍棠可以輸,吳家劍冢老祖宗可以輸,就是不能輸給徐鳳年」

林鴉直接打斷他的自言自語「放屁!江斧丁,你知道當初我師父輸給了李淳罡幾次?六年,六次!這才從金剛境爬到了天象境!」

過河卒的舊主江斧丁苦笑道:「我算個什么東西,能跟穩坐天下第一寶座一甲子的王仙芝相提並論?」

林鴉一臉怒容,正要開口,江斧丁說道:「別勸了。」

江斧丁轉頭笑問道:「有酒嗎?」

林鴉冷哼道:「等著,醉死你!」

江斧丁突然拉住林鴉的袖子,也不說話。

身材高大的林鴉伸手按在他的後腦勺上,拉向自己肩頭「你們男人啊,總想著做天下第一。尤其是你,一旦覺著沒希望了,就愛鑽牛角尖,其實何必呢。徐鳳年這王八蛋也是真陰險,認定不敢拼命,先是故意以勢壓人,讓你舍棄了過河卒不說,然後把你硬生生當成北涼甲士的獵物,一點一點徹底磨掉你的銳氣。還故意放水不殺你,任由趙勾救走你。確實,我師父當年遇上的是李淳罡,你運氣差了太多,宿敵是個沒什么風度的家伙。」

林鴉一把推開江斧丁,拍了拍肩頭,伸了個懶腰「算了算了,我也懶得在武帝城里陪你成天酗酒,女人經不起這么折騰的,老得快!不行,老娘趁著還有些姿色,去江湖上走一遭,看能不能傾倒幾位少俠。」

江斧丁望著她漸漸遠去的背影,嘴唇顫抖,最終還是沒有把那兩個字說出口。

這個曾經跟皇子趙楷稱兄道弟的天之驕子,頹然坐在城頭上,遠望東海大潮那一線,由西往東滾滾而來。

——

龍門渡。

再往東便是舊西楚國境,離陽當年便是在此踏廣陵堅冰過江,爭取到獅子搏兔之勢,迫使西楚守江大將不戰而降。只是隨著天下定鼎,龍門渡已經不復當年春秋的兵甲盛況,附近百姓安居樂業,對於此時西邊的暗流涌動,這邊還算安定,依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先前有一僧一道在此結茅而居,在朝廷滅佛的當下,無數僧人流離失所,所以這兩位世外之人的臨時定居,並不算扎眼。村庄百姓遇上點小病小災,都要跟那衣衫素潔的中年道人討要些偏方,葯方上的葯草也都容易搜尋,這位姓王的道士也從不收取黃白之物,最多收下些糧食蔬菜,更不會與人有什么爭蠅頭小利的時候,大概是這名道士太和氣了,都沒人把他當道教神仙看待,一些稚童都喜歡跟他借那把桃木劍玩耍,道士雖然不苟言笑,但孩子多有赤子之心,看人反而更准,知道王道士從來不會生氣。倒是那個袈裟破敗的僧人,瘋瘋癲癲,總喜歡跟人說些聽不懂的言語,沒瘋的時候,就看著廣陵江水發呆,王道士應該是怕他閑著太悶,給僧人做了一根青竹魚竿,僧人在江邊上往往一坐就是一整天,魚簍里從無收獲,空空盪盪,遠遠比不上身邊幾個漁家孩子。

今天暮色中,僧人一無所獲,紋絲不動坐在那里,漁家少年都已滿載而歸,恰巧遇上王道士,打過招呼,再歡聲笑語而去。

道士站在僧人旁邊,笑問道:「醒著?」

僧人點了點頭。

清貧道人正是當代武當掌教李玉斧的師叔,劍痴王小屏。而僧人則既是爛陀山的法王,又是百年前逐鹿山的魔教教主劉松濤,更是如今江湖上名聲大噪的無用和尚。兩人相逢之後,且戰且行且問且答,直到這座龍門渡口,劉松濤才「醒」多「睡」少,王小屏的劍道造詣則突飛猛進,雖未躋身新武評十五人之列,但王小屏依稀感知到自己離那道門檻僅一尺之遙,這道門檻,師父以及大師兄再以及小師弟,先後三位武當掌教都曾各有見解,但都殊途同歸。當初王小屏是老一輩師兄弟中的異類,重術不重道,性情相對沒那么溫和,當初也只有他很不客氣地給過北涼世子臉色看。如果說以前身負天下第一符劍神荼的王小屏,是最鋒利的一柄劍,那如今的中年道人,就要銳氣內斂許多,重劍已無鋒。

王小屏蹲下身,撿起一塊石子丟入江水。身邊的僧人「睡著」的時候,在世人眼中就喜歡說渾話,比如逮著一個老百姓就說「貧僧知你前生來世,早投胎去可享大福,你死不死」把人嚇得不行,要不就問別人「吾輩生於天地間,是當草木魚鳥為近鄰,還是鄉親?」要么捫心自問:「我之所想所思所求,是否天注定,我之不想不思不求,又是否一樣難逃天注定?既然如此,如何才能真正自得自在?」而且這位僧人經常在河邊做那「問佛」的舉措,大聲詢問「如來,如何來」「歡喜佛,何謂歡喜」凡此種種,都讓老婆孩子熱炕頭的老百姓們感到不可思議,不過念在還有個不奇怪的王道人,這才沒有去報官。

劉松濤手中的竹竿罕見甩起過,問道:「你還在想著冰炭同爐的事情?呂祖想得清楚卻也說不清楚的難題,你偏偏為難自己,有何裨益?」

王小屏微笑道:「武當山上修行,五百年來一直堅持做小事,不當大人物,所做之事,無非是長添燈草滿添油。修己,不求登仙,順其自然,這之前都要下山游歷,更多忙著修他人。山下的世道是好是壞,都不耽誤春生夏長,秋收冬藏。你講呂祖沒能說清楚三教熔合的根祗,可武當山從來沒有先人做不好後人就不去做的規矩。就像眼前廣陵江水,去勢凶猛,歸功於前水開路,後水走路,缺一不可,否則就沒有眼前滾滾東流奔入海,以至於綿延數千年的宏大氣魄了。」

劉松濤感慨道:「難啊。」

王小屏轉頭問道:「你想清楚了沒有?」

劉松濤點了點頭,說道:「劉松濤要為自己尋一人,爛陀山老僧要為天下佛統傳承,去攔一人。既然明知所尋之人已不在,就不用找了。」

王小屏笑問道:「我曾經答應過小師弟,大概跟你所攔之人是同一個,到時候是你先來還是我先來?」

劉松濤平靜道:「你吧,到時候貧僧還能為你念經幾句。況且貧僧暫時還不能死,攔不住便攔不住,讓開道路便是。但你王小屏,或者說你王小屏的劍,則不行。」

王小屏說道:「也行。給人祈福禳災一事,我比起師兄弟們,差太遠。」

劉松濤笑道:「你的劍,是好劍。擱在一百年前,貧僧一樣會惺惺相惜。」

一直冷面冷心的王小屏突然沒來由笑了。

記起了當年在武當上上,那個練刀的年輕人,去紫竹林溜須拍馬的時候,嘴上所謂的劍術卓絕,劍法入神,其實應該是那個賤字才對吧?難怪小師弟那時候一直偷著樂,又不敢笑出聲。

——

徐偃兵單槍匹馬離開了北涼邊境,在幽州河州交界處駐足。

還有個少女去見過了墳頭後,就離開北涼道,扛著一根尚未金黃的青嫩向日葵,她走得不快,因為沒有想著去見老黃一面。

她戴了一頂不合時宜的貂帽,也不知是誰送的,讓她如此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