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新無敵(中)(2 / 2)

他在壯年成名之後,當時還沒有腕下鬼這個稱號,而是褒貶參半的「王不死」,因為他與人對敵必殺人,而且活著的都會是他王福,他從來不招惹有可能殺死自己的敵人,所以這輩子王福還沒有輸過一次,哪怕他跟柴青山近在咫尺多年,兩人之間沒有過一次切磋武技。十幾年來,王福出刀次數已經不多,但是十年前有一次在江湖上,他即使當時懸佩著那柄天下十大名刀之列的「咳珠」,對上一名年輕人,仍是不戰而退,那之後沒多久,不光是王福知道了那個不佩劍也不帶刀的年輕人是何方神聖,可以說整個天下都知道了,桃花劍神,鄧太阿!

這一次,王福照樣是不顧頂尖高手和武林前輩的臉面,選擇了不拔刀。

不是說他覺得自己毫無勝算,只是一旦拔刀,那就是不死不休的境地。

兩人萍水相逢,又沒有不共戴天之仇,若是面對的是顧劍棠,才能讓老人生出不計生死也要一戰的沖動。

畢竟練劍之人,誰都想著要翻過鄧太阿這座山頭,練刀之人,則是顧劍棠。至於更加籠統的習武之人,應該沒誰痴心妄想去挫敗王仙芝。

王福就不信王仙芝只是死在那姓徐的年輕藩王一人手中。

王福駐足原地,心中有些郁氣中結,江湖上的年輕高手是不是太多了些,光是死在自己手上就不算少了,可似乎野草一般,春風吹又生。

那先前被自己小覷了的年輕公子哥也沒得寸進尺,但是兩根手指捻動柳枝,更不像是會主動握手言和。

仿佛是在等著王福主動出刀。

這個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後輩也太目中無人了!

王福幾次心思起伏,可都沒有拔出腰間那把廣陵刀。

如果真要死戰一場,沒有捎帶上咳珠刀,終歸是會渾身不得勁。

宋笠一騎突出,來到王福身邊,這名膽大包天的橫江將軍神情復雜,緩緩說道:「難怪這位公子不願理睬宋某。」

涼風習習,柳葉繁密,顯得樹蔭深重,那個年輕人始終沒有說話。

宋笠笑了笑,「既然公子出手,宋某並非不撞南牆不回頭的蠢人,那兩位女子只要身在梳子郡以東的廣陵道境內,宋某就會承諾她們一路平安,如何?」

宋笠看不清綠蔭下男子的臉色,但如臨大敵的王福瞧得真切,那家伙笑意淺淡,只是尤為玩味。

宋笠撇了一下腦袋,然後猛然提起馬韁,撥轉馬頭,面朝部卒百余精銳輕騎,抬了抬手臂,示意撤退。

王福雖然五指脫離刀柄,但始終沒有轉身,身形倒掠。

眾騎策馬遠去一段路程,梁眉公看著將軍宋笠臉頰上那條流血不止的血槽,觸目驚心。

梁眉公小心翼翼問道:「將軍,要不要調動一千騎圍剿此人?」

宋笠沒有點頭,而是詢問王福,「王老,一千騎夠了沒?」

王福冷笑道:「一千騎殺個不挪步的木頭樁子,樁子再硬,也多半是夠的,畢竟世間高手再多,可李淳罡那樣的陸地神仙,一點都不多。但是你覺得那家伙會站著不動,跟咱們一千騎兵硬碰硬嗎?」

宋笠沒有惱羞成怒,而是笑問道:「要不三千騎都用上,再懇請王老堵截那人退路?」

王福譏笑道:「為了兩個來路不明的娘們,值得嗎?退一萬步說,那兩北地小婆娘身份估摸著相當不簡單,你就不怕吃到嘴後惹一身騷?這可不是你臉上的血跡,想擦就能擦去的。」

宋笠感嘆道:「是啊。」

王福大概也意識到失態了,不該在宋笠面前如此倚老賣老,又掏出那只裝有香料碾作軟泥的精致瓷瓶,使勁嗅了嗅,和顏悅色道:「咱們皇帝陛下還得惦念著一位曹青衣,提心吊膽,就怕他哪天突然出現在床頭。宋將軍,老夫知曉你以前不太看重江湖勢力,只當是養貓養狗,養著他們好玩,但是有句話以前不好說,現在能說了,都說匹夫一怒血濺十步,也許會有人說為什么曹長卿那么多次硬闖皇宮,都沒能得逞,還有為何徐家人屠仇家遍天下,依舊是老死床榻,這可並非是江湖高手不頂事,而是太安城以前不但有韓貂寺,還有柳蒿師,現在又有了以吳家劍冢為首的一大撥看門人,北涼也不例外,徐偃兵,袁左宗,哪個不是萬人敵?說到底,就看誰能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嘍。這二十年里頭,有太多不講規矩又不知惜命的高手,都死啦,可不是死在甲士手上,都是死在另外的高人手中。」

說到這里,腕下鬼王福打趣道:「難道宋將軍要老夫以後像個通房丫鬟似的,沒日沒夜守在你屋子里?就算老夫樂意,宋將軍的大小夫人們也不樂意嘛。」

宋笠拇指輕輕按在傷口上,笑了笑。

他身邊是那結伴而行的年輕女子,只因為那雙秋水長眸才被宋笠相中,免去了她所在家族過境所需的金銀,不過是個偏房庶女,等於賣出了數萬兩銀子的高價,還額外跟宋笠這個廣陵道當權紅人攀附了一份交情,不光是那個士族上下竊喜,便是女子也心有歡喜,尋常嫁人就要講究門當戶對,哪里敢奢望一位朝廷封賜的橫江將軍?

宋笠側過頭,凝視著那個還不知姓名的女子,微笑道:「你再多看一眼本將的傷口,可就要剮去你的雙目了。」

本就僅是略懂騎術而顛簸得臉色微白的女子,一下子驚駭得面無人色。

驛路上的一雙女子,算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可當她們想要上前致謝,那名義士早已眨眼功夫就不見蹤影。

怯弱女子捧著心口,嬌喘吁吁,一陣後怕道:「高峽,要不咱們回京城吧?」

放劍歸鞘的高大女子輕聲道:「等見過了趙鑄,就送你回去。」

唯有細看之下,才能察覺她竟是有一雙碧綠眼眸。

紫髯碧眼張首輔。

女子無須,可碧眼相似。

又是京城中人,她的身份也就不難猜測,張巨鹿的女兒,張高峽。

而張高峽身邊的女子,是貨真價實的皇親國戚,天底下最金枝玉葉的女子,心儀於那位宋家雛鳳,加上張高峽正好要行走江湖,這才偷溜出太安城,南下之行的初期,大體上就跟踏春游玩一般,偶有風波,也是有驚無險,都給張高峽的劍術擺平過去,她們在進入廣陵道之前,甚至還去了趟武帝城看熱鬧,因為王仙芝出城之後,於新郎樓荒林鴉這些徒弟也跟著都棄城遠游,城內高手無人鎮壓,起先還不敢造次,等到確定武帝城的確成了無主之地後,就有人開始生事,不過很快就有一支騎軍駐扎在城外,這才消停了幾分,不過那堵插滿兵器的內城牆,就遭了殃,即使有內城王家老奴看護,仍是每天都會少去幾把名劍名刀,不過暫時還沒有一把插在城牆高處的兵器被人竊走。張高峽就是帶著她去武帝城散心,也有一份必須近距離親眼目睹那滿牆神兵利器的私心,她是練劍之人,站在牆下足足觀摩了一個時辰,都在尋覓那些傳說中的名劍古劍,城牆高處,有黃廬大劍,有蠹魚細劍,有東越劍池的,有三百年前一對神仙眷侶懸佩的畫眉劍,與名字極其不吉利的「與君絕」,還有南海觀音宗那柄稀奇古怪的「半肩小尖」劍,更有吳家劍冢以往兩位劍冠的佩劍「認真」和「放心」,不計其數,目不暇接,如果不是閨中密友覺得枯燥乏味,張高峽能在牆根待上一天一夜,每一柄劍,那可都意味著一名絕世劍客和一場驚天地泣鬼神的落敗啊。

女子好奇問道:「高峽,那俠士是誰,你認得出嗎?當時看清了沒?」

張高峽搖頭遺憾道:「沒呢。」

女子嘆了口氣,「若是在太安城,咱們還能報答恩情。」

張高峽自言自語道:「接下來就沒江湖什么事了,真要有,那也只是一個個命不當命地死在沙場上。」

女子突然惱恨道:「這個叫宋笠,真是可憎!」

張高峽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說出口,曾經無意間聽到父親點評廣陵人物,其中就有提及這個廣陵王的福將宋笠,宋笠竟是朝廷很早就安插在廣陵春雪樓的棋子,但聽父親的口氣,趙毅這兩年也有所察覺,但仍然沒有撕破臉皮,反而愈發器重此人,要錢要糧要兵要馬,全都給得痛痛快快。不過宋笠並不聽命於張廬,甚至顧劍棠那座如今已是名存實亡的顧廬,以前一樣使喚不動他宋笠。張高峽私下揣測這個宋笠應該叫趙笠才對,靠山指不定正是那群皇室勛貴中最有權柄的幾位老人,因為這些當年也曾跟隨先帝一起南征北戰戎馬生涯的老頭子,實在是沉寂太多年了。張高峽她爹,首輔大人曾經難得跟她這個女兒泄露天機,笑言那幫黃土都埋到脖子的老家伙,之所以一個個咬緊牙關熬著不肯踏進棺材,是要等門外門內兩個人先死。後來當徐驍去世的消失傳到京城,張高峽去了一趟被幾個哥哥當做雷池禁地的書房,發現那個門外人死了後,門內人的爹,並沒有怎么高興,反而有些落寞。

她離開屋子關上門的時候,依稀聽到爹說了一句話,「自古名將公卿,難在壽終正寢,徐驍贏了。」

回到鎮上客棧的徐鳳年沒有急著離去,他這趟前往東海,沒想著大張旗鼓是一回事,但如果說廣陵道這邊誤以為能夠趁火打劫,他也不介意學一學曹長卿,跟趙毅趙驃父子好好敘敘舊。至於宋笠,他知道得比張高峽自然要更多更深,宋笠名義上春雪樓名列前茅的大紅人,甚至傳言是他擠走了盧升象的位置,事實上根本沒這回事,盧升象赴京升任兵部侍郎,是朝廷明著撬牆角,宋笠則是暗中挖著春雪樓的牆腳,但恐怕趙毅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宋笠不但是太安城的棋子,更是燕敕王趙炳的手筆,至於宋笠到頭來會忠誠於誰,人心反復,只有天知地知,以及宋笠自己知道。

宋笠這顆被多方操之於手的棋子,既然能夠自己把自己走活,肯定不是靠著運氣走到今天,果然沒有來客棧大動干戈,徐鳳年在第二天清晨出境。

其實當時驛路上面對一直沒有拔刀腕中鬼,只要王福能夠近身一丈之內,徐鳳年肯定會死。

但是徐鳳年更確定,給王福一百年時間,那家伙也走不到一丈之內。

因為王福畢竟不是顧劍棠。

一步之差,往往就是天地之遙。

馬車緩緩臨近東海。

潮聲漸重。

除了那遺物劍匣,徐鳳年要從武帝城帶走的物件,會多到讓整個天下都大吃一驚。r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