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山中無虎(2 / 2)

徐鳳年嘖嘖稱奇道:「這家伙臉皮不薄啊!要是來咱們北涼就好了。」

老人疑惑問道:「這是為何?」

徐鳳年玩笑道:「他光是厚如城牆的臉皮,就能幫忙擋下好幾萬的北莽大軍。」

嚴松頓時開懷大笑,身旁那些嚴家子弟也跟著笑起來。

山路漫長終有盡頭,晌午時分,他們來到小蓮花峰頂,鳥瞰遠方,心曠神怡。

嚴松對站在身旁的徐鳳年由衷感嘆道:「實不相瞞,老夫之所以來到北涼,是有人請,他剛好也是老夫的學生之一,他說北涼是個能讓人一吐胸中濁氣的好地方。老夫不信,但那家伙一口氣寫了八封信,老夫不勝其煩,想著臨死前走一遭西北邊塞也好,寫了一輩子脂粉氣的婉約詩詞,說不定臨了臨了,還能寫出一兩首傳世的邊塞詩嘛。」

老人的孫子打抱不平道:「爺爺寫的青詞,妙筆生花,先帝贊不絕口,當年連那春秋三甲黃龍士也佩服的!哪里有半分脂粉氣!」

心情極佳的老人笑著反駁道:「屁咧,什么佩服,少給老頭子戴高帽,他黃龍士不過是點評了『有氣無力,尚可』六字。」

雖然嘴上反駁,可見老人心底對這個聽上去褒少於貶的苛刻點評,還是有些自豪的。

徐鳳年笑道:「能讓從不誇人的黃三甲這么說,實屬不易。」

老人眯眼捋須道:「這才對嘛,這話得徐公子這個外人來說,老夫才能坦然笑納,自己孫子拍馬屁,算哪門子事情。」

陸丞燕會心一笑,這位老人也是個大妙人。

陸丞燕猶豫了一下,說道:「老先生之前說藩王之中北涼有心無力,小女子不敢苟同。」

嚴松轉過頭,「哦?」

出人意料,陸丞燕只是說了一句有牛頭不對馬嘴嫌疑的言語,反問道:「我竊以為只要大將軍在,天下就不會亂,北莽不敢南下,西楚不敢起兵,南疆還要繼續蟄伏,老先生以為?」

嚴松久久沉默不語。

恍若失神的嚴松輕輕嘆了口氣,輕輕點頭道:「原來如此,老夫受教了。」

陸丞燕連忙道:「不敢。」

老人神情復雜地轉移視線,望向徐鳳年,「如果沒有記錯,你曾在太-安城揚言要為中原百姓做件事情?」

徐鳳年問道:「嚴老是怎么猜出來的?」

嚴松平靜道:「女子能有這般見識,必是大家閨女,又有青州口音,恰好老夫當年與身為青黨主心骨的上柱國陸費墀,在朝中共事多年,那么她的身份,你的身份,也就自然而然水落石出。」

老人冷哼一聲,率先轉身離去,嚴家子弟大多都不知道老祖宗為何臉色驟然由晴轉陰,只是忐忑不安跟著下山,就當是武當山之行是乘興而來敗興而歸了。

陸丞燕輕聲歉意道:「是我畫蛇添足了。」

徐鳳年摸了摸她的臉頰,柔聲道:「放心吧,咱們北涼道經略使大人的恩師,其實已經准備留在北涼了。」

陸丞燕笑道:「一個不是閣臣卻勝似閣臣的國之棟梁,叛出中原進入北涼,這對離陽朝廷而言,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啊。」

徐鳳年點頭道:「嚴松這是為士子赴涼收官了。」

陸丞燕眨了眨眼睛,「宋洞明很聰明啊。」

徐鳳年伸出手指點了點她的額頭,「沒你聰明。」

陸丞燕展顏一笑。

徐鳳年解釋道:「我不全是陪你來山上燒香祈福,這里是我的福地,准確說來這兒就是某個我的地盤,當時我跟王仙芝一戰,若不是武當山傾盡全力擺下一座真武大陣,我連一分勝算都沒有。自我出生起,因為這個身份,福禍相依,福氣是我,禍是家人。我習武之後,有過許多場命懸一線的死戰,但次次都沒死,而且即便大傷元氣,事後也都能找補回來,先前我還奇怪,後來逐漸在武道上登高望遠,才明白一個道理,叫店大欺客。我就像是個去下飯館子的客人,雖然身份特殊,可以經常吃上山珍海味,但還是難逃老天爺這個店家給你吃什么就得吃什么的命,黃龍士曾經泄露過天機,說我大概在這幾年里頭就得吃上一頓斷頭飯,然後就沒下一頓了。這大概就是『那個我』在這一世命中注定的下場,鎮守西北國門,但戰死了,北涼沒了,三十萬鐵騎沒了,在史書上留下些我不知褒貶的只言片語,然後這一頁就算翻過去了。我後世如何,就又得看老天爺如何提筆寫書了。」

徐鳳年眼神堅毅,「但自我練刀起,就沒想過要認命,那時候我一個狗屁世子,就是奔著跟楊太歲柳蒿師這些高手報仇去的,後來在山頂,則是奔著斬龍斬天人去的,現在我則是奔著保住北涼去的。老天爺那碗斷頭飯,我不樂意吃。所以你就也看到了,老天爺也不是好商量的,很快就出現了北莽三線壓境的最糟糕局面,這也許就是所謂的天道循環報應不爽了。」

陸丞燕握緊徐鳳年的手。

冷風拂面,吹開徐鳳年的額頭,他微笑道:「嫁給我,吃了很多苦吧。」

陸丞燕跟這個男人肩並肩,「苦中有樂,余味無窮,夠我吃好幾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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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玉斧帶著徒弟余福來到山頂,這里有茅屋數間,都打掃得干干凈凈,素朴卻毫不雜亂,他們只看到徐鳳年站在山崖側,陸丞燕身子骨弱,不堪山巔大風,便去了一間屋子里休息。

李玉斧走到徐鳳年身邊,小道童卻死活不敢走近,離著兩人得有好幾丈遠。

徐鳳年輕聲道:「省心嗎?」

李玉斧回頭看了眼徒弟後,笑道:「比想象中不省心,這孩子認死理,還喜歡打破沙鍋問到底。前些天貧道替一位來山上燒香的老人解簽,是下下簽,孫子要死在邊疆。這個徒弟埋怨我當時的做法,跟貧道生了好幾天的悶氣呢。」

徐鳳年好奇道:「你是如何解的簽?」

李玉斧答道:「貧道沒有跟老人說實話,只說是中簽,福禍參半,得看造化。」

徐鳳年問道:「那孩子埋怨什么?」

李玉斧無奈道:「怨我要么就不該說謊,要么就該好人做到底,替老人的孫子『換簽』。」

徐鳳年想了想,沒有多說什么,他不是小道童余福,自然清楚這其中的復雜門道,感慨道:「看來當初老掌教王重樓攤上那么個小師弟,肯定也吃足了苦頭。」

李玉斧笑而不言。

徐鳳年輕聲道:「武當山的靈氣都給我揮霍得七七八八,對不住了。」

道袍大袖輕輕飄搖的李玉斧搖頭道:「自古山川有人即靈。」

徐鳳年問道:「不是有仙則靈?」

李玉斧笑道:「黃龍士說過世間有過仙人,然後身邊再無仙人,世人越知敬畏越重俠骨,到時候自有俠義二字成為江湖和天下的脊梁。在貧道看來,修仙太難,遠在天邊,做人則易,近在眼前。一件難事,做不成,人人有借口,若是一件易事都做不成,別的不說,自己給自己找借口也要難些。」

徐鳳年嗯了一聲,「以後我可能就不登山了。」

李玉斧輕聲道:「貧道倒是會經常下山。」

徐鳳年笑道:「以後那孩子,該揍就揍,誰讓他上輩子沒打聲招呼就拐走我大姐,還欠我一回的。」

李玉斧笑著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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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鳳年沒有急著下山,而是夜宿於小蓮花峰頂,陸丞燕陪著他在龜馱碑那邊坐了會兒就先去睡覺。

第二天她醒來時,不知自己是否做了個夢,她似乎在昨夜迷迷糊糊看到了一幅場景,卻不敢確定。

她睜眼後,看著坐在床邊的徐鳳年,後者笑意溫暖,但是沒有給出答案。

那一夜。

一對父子並肩而立。

老人雙手攏袖,背微微駝。

老人看著北涼疆域。

還年輕的年輕人微笑道:「爹,我才知道,沒了你,這天下就是山中無老虎了。」

老人只是牛頭不對馬嘴地答了一句,「扛不住的話,別硬扛,爹以前只說了半句話,天底下沒有誰的兒子不能死的道理。後半句是,但天底下同樣也沒有誰的兒子必須死的道理。」

徐鳳年搖頭道:「我這個北涼王,不是為趙家天子守國門,也不是為中原百姓鎮守西北。爹你也說過,以前娘在哪里,就是你徐驍的家在哪里,後來是我們子女在哪里,你的家是哪里。那么對我徐鳳年來說,爹娘的墳在哪里,我的家就在哪里!我怕死,但真要有死的那天,唯獨不怕死在北涼!」

老人伸手指向遠方,朗聲大笑道:「這大好山河,我徐驍帶著麾下鐵騎踏遍了春秋九國!小年,最後替爹去北莽走一遭?」

徐鳳年點頭道:「好!」r10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