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一杯雪一頭顱(2 / 2)

「小年,老頭我要回一趟廣陵,離鄉太久了。送就別送了。」

老人敬酒之後轉過身,拍去外孫一側肩頭的積雪,從懷中掏出一本泛黃冊子,輕輕放在徐鳳年身邊。

最後輕輕說了一句,老人起身後,雙手猛然抖袖,開始大步走向陵墓大門,出門之後身影便一閃而逝。

慢了一步的徐鳳年全然攔不住。

涼州城外,老人愈行愈遠,速度之快便是北涼甲等大馬也遠遠難以媲美,老人手中多了一柄白雪鍛造逐漸成形的涼刀。

世人皆知大楚添花郎生平練字,最喜好書寫『素』、『年』『春』三字。。

女兒吳素沒了,可外孫徐鳳年還在,而且出息得很!此生也無甚掛念,是時候該把齊半部的綽號給去掉了,也不妨把齊添花的名頭給坐實了。小年,就當外公最後自私一次,好教天下人知道你爹死後,你還有個長輩在世,有我齊練華,還沒誰能惡心北涼卻不付出代價,大柱國顧劍棠不行,趙家新皇帝也不行!

小年,你只管守好中原大地的西北門戶。

徐鳳年身形飛速長掠,孤單站在城頭,但視野之中,唯有白茫茫一片。

站了一夜,天亮時分,徐鳳年記起老人最後那句話,喃喃自語,「真的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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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符二年春,一個悚然消息從兩遼邊線傳回京城。

顧劍棠輸了,而且還是輸給一個用刀的人。

這也就罷了,關鍵是那個橫空出世的武道宗師沒有報上姓名,只說出了一個匪夷所思的身份。

一個黃昏中,太-安城郊,兩名年齡大致差了一個輩分男子在一座亭中,相對而坐。

年輕些的,正是最近在京城「東山再起」的宋家雛鳳,宋恪禮。

宋恪禮暫時還沒有在京任職,但是禮部侍郎晉蘭亭已經數次邀請宋恪禮赴家宴,許多京城老人尤其是宗室勛貴也都紛紛示好。

本該春風得意的宋恪禮此時卻面容悲苦,看著眼前舉杯小酌的元先生,凄然道:「就算那人是勝過顧大將軍的大宗師,可太-安城先前都能應付那名拖家帶口的佩劍男子,又如何對付不了另外一個武人?」

元本溪笑了笑,瞥了眼宋恪禮,不說話。

宋恪禮擱在桌上的那只手死死攥緊,臉色鐵青,嘴唇顫抖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先帝死後,那么先生的身份只是翰林院某個老無所依的黃門郎了。當今天子正恨不得如何擺脫束縛,那老人的出現就給了他千載難逢的機會,借刀殺人,手不沾血!所以京城禁軍不得調動一人,欽天監練氣士不得調動一人,依附朝廷腰懸鯉魚袋的江湖高手也不得調動一人!元先生,太-安城又要過河拆橋了嗎?他趙家就當真一點臉面都不要了嗎?!」

宋恪禮低下頭,「元先生教過我,為人臣子侍奉一朝君王,就是只為一尊佛燒一炷香,一朝天子一朝臣,是因為上一炷香的香火情斷了。」

舌斷半截的元本溪神色平靜,放下酒杯,含糊不清說道:「對也不對,我先前所說,只是為官之道,但還有更初衷的為人之道不可忘。給君王敬香,其實是術,不是道,你宋恪禮真正的道,在燒香之余,是要為天下蒼生添油。這是首輔張巨鹿留給離陽的根本,作為謀士,我元本溪自認不輸任何人,但作為臣子,張巨鹿才是開千年新氣象的第一人。你要學他的道,不要學我的術。否則你宋恪禮這輩子到頂也就是個殷茂春趙右齡之流,元本溪栽培你宋恪禮有何用?你日後如何在孫寅這些同齡人中脫穎而出?」

元本溪望向亭外的暮色,微笑道:「永徽之春的名臣公卿,注定青史留名,但是起始於祥符年間的你們,也許在史書上的身後語,會比那撥老人更好看。因為永徽有一個令天下讀書人盡失顏色的張巨鹿,你們這一代則不同,陳望八面玲瓏的扶龍,孫寅隱忍城府的屠龍,還有你宋恪禮的酷烈孤臣,各有奪目風采。」

宋恪禮不敢抬頭去看這位陪他去年一起走遍大江南北的元先生。

元本溪輕聲道:「各方試探拉攏,我一直讓你待價而沽,於是昨夜司禮監掌印宋堂祿的徒弟找到你,給你帶了一份口諭。你無需心懷愧疚,若是迫不及待告訴我元本溪,那才讓人失望。」

宋恪禮猛然抬頭。

元本溪笑意淡然,輕聲道:「來了。」

遠處走來一人。

腰間懸佩了一柄古怪的雪白長刀。

宋恪禮站起身,擋在亭子台階上,不見老人有任何動作,一身武藝不俗的宋恪禮就被拋出亭子外。

在老人落座後,元本溪在桌上擱了三只酒杯,伸出手指輕輕將一只干凈酒杯推到老人面前。

元本溪坦然笑道:「當年還很好奇為何齊老先生會硬闖太-安城城門,後來見到謝飛魚贈我許多先生的字帖真跡,早期多春字,後期則多素年兩字,就有些明白了。趙勾早先在北涼境內精心刺殺世子殿下十六次,其中有三次最值得惋惜,也都是齊老先生的阻撓。」

老人沒有舉杯喝酒,而是將那柄雪刀放在桌面上,「老夫殺人,還是會讓人喝上幾口斷頭酒的,且慢飲。」

元本溪仰頭一口喝光杯中酒,「既然齊老先生有殺機卻無殺心,又何必故作姿態?」

齊練華冷笑道:「原來元本溪也不過如此。」

元本溪搖頭道:「人生在世,有人貪杯,有人貪生,都是人之常情。」

齊練華說道:「李義山納蘭右慈兩人,一人幫徐驍打下春秋,一人幫趙炳謀奪天下,才是真正的謀天下。至於黃龍士,更不是你半寸舌可以比肩的。你元本溪一輩子不過是守天下而已,何況好笑的是,你還沒能守住。我之所以不殺你,是因為不殺,比殺你更好。」

元本溪自嘲道:「老先生是故意留我性命,去狗咬狗?」

齊練華伸出一根手指輕敲那柄按照最早一代徐刀而造的雪刀,「大好徐刀,用來斬狗頭,多煞風景。」

元本溪不為所動,微笑道:「老先生有不殺之恩,那么晚輩也有一句話相勸,殺我元本溪不過是彈指之間的小事,但要去城內找皇帝趙篆,可不容易。比起先帝,當今天子,可是怕死太多太多了。我相信那徐鳳年寧願自己的外公平平安安回到北涼,也不願意老先生壯烈死在太-安城,哪怕死法稱得上波瀾壯闊。徐鳳年好不容易跟前生來世做了個干干凈凈的了結,老先生這一走,別說雪中送炭,連錦上添花都算不上啊。」

齊練華訝異咦了一聲,「你元本溪僅剩半截舌頭,不但能開口說話,還能說上幾句人話?」

元本溪依舊神色怡然,指了指酒壺,「這么多年,花雕酒的酒壺,但裝的酒始終是北涼綠蟻,老先生當真不喝上一杯?」

齊練華舉杯一飲而盡,老人起身離開涼亭,但留下了那柄刀,最後撂下一句話,「你們離陽三朝君王,都對不起徐驍。」

元本溪目送老人離去,很久過後,才悄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宋恪禮捂住心口踉蹌走入亭子,看到元先生安然無恙,如釋重負。

等到宋恪禮坐下後,元本溪反倒是站起身,看著天色,感傷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可我不想有些事就這么隨它去啊。」

元本溪臉上浮現一抹笑意,「老先生,我這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啊。」

當元先生轉身走向石桌,握住那柄冰涼徐刀,宋恪禮突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臉色瞬間蒼白。

元本溪望向遠處,「應該是宋堂祿在等著吧,趙篆是沒這份膽識的。」

元本溪收回視線,拋給宋恪禮一個錦囊,「你事後跟那位掌印太監說一聲,他想要比韓生宣活得更久更好,就讓他看一看這樣東西。」

宋恪禮像是接到一個燙手山芋,坐立不安,眼眶布滿血絲。

元本溪厲聲道:「宋恪禮,收起錦囊!起身,接刀!」

宋恪禮下意識猛然站起身,但是神情慌張地後退幾步,宋家雛鳳的風姿全無。

元本溪向前踏出一步,遞出那把涼刀。

宋恪禮瘋狂搖頭。

這位離陽帝師臉色猙獰斥責道:「不殺元本溪,你宋恪禮如何立於君王側!」

宋恪禮滿臉淚水,六神無主,不斷重復道:「先生,我不殺你,先生,我不殺你……」

元本溪嘆了口氣,把刀放在桌子上,然後背對宋恪禮,平靜道:「運去英雄不自由。你不殺我,我元本溪就是個廢物,就算我多苟活幾年,但以後的天下,就注定再無我半寸舌元本溪的痕跡。」

元本溪閉上眼睛,輕聲道:「宋恪禮,你一定不要讓我失望啊。」

黃龍士李義山,晚你們一步。納蘭右慈,早你一步了。

宋恪禮顫顫巍巍握住那柄涼刀。

元本溪剎那間睜開眼,深深望向遠方天間的余暉,這位半寸舌帝師張開嘴巴,深呼吸一口氣,像是與這方天地最後借了一口氣,怒吼道:「取走頭顱!」

宋恪禮神情痛苦,手起刀落!

當面容冷冽一襲鮮艷大紅蟒袍的司禮監掌印大太監,悠悠然走到亭子台階下,只看到那個命途多舛的年輕人呆滯坐在地上,眼眶中流淌著觸目驚心的血淚,他死死抱住懷中那顆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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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安城外,老人眯眼望著那巍峨城頭,笑了,「我齊練華這一生眼高手低,所求甚多,求書法超過古人,求家族興盛,求大楚國祚綿長,求蒼生福祉,結果一事無成,兩手空空。」

老人捧手呵了口氣,「最後一求,倒是所求甚小,只求做一個能讓自己問心無愧的長輩。」

正是這一日,一位無名老人進入太-安城後徑直殺入欽天監。

殺盡欽天監練氣士和八百侍衛。

這個老瘋子從頭到尾都沒有任何言語,只在臨終時只對自己默默說了一句話,「小年啊,別忘了外公跟你說的那句話。記得要相信自己,相信有你在的北涼!」

老人離開那句話,恰好跟元本溪一句無心之言相反。

「時來天地皆同力!」r10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