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骨灰(2 / 2)

另外一騎淡然道:「單純就戰力而言,咱們耶律慕容兩支王帳重騎,其實並不遜色,在雙方投入十萬兵力以上的戰場,在鑿穿陣型一事上,重騎還是有點優勢的,但你要說跟這一萬騎挑個地方玩單挑,還真是沒有半點懸念。沒辦法,整個北涼騎軍的拔尖精銳都在這大雪龍騎軍里,騎卒年紀都到二十到三十之間,中低層武將都是四十歲左右,高層將領則無一不是打過春秋老仗的將領,每騎的戰馬都是北涼甲等大馬。我們北莽真要打造屬於自己的大雪龍騎,不是撐不起,但關鍵在於誰來當主將?董卓符合,但是他已經有十多萬董家軍,哪怕陛下放心,但別說北庭忌憚,就是南朝也沒誰願意。柳圭楊元贊這些熟諳官場的大將軍,則是打心底都不願意接手這燙手山芋的。」

那第一騎將領瀟灑下馬,蹲在地上撿起一柄血跡未干的柔然彎刀,在鎧甲上一抹而過擦掉血液,嗤笑道:「洪敬岩也真是慘,整座柔然山脈的精兵都是他的,結果還是沒能搶到手那南院大王,還被封了個西京兵部侍郎。好不容易以為葫蘆口好欺負,想要領著兩萬騎在幽州境內大開殺戒,結果攻打卧弓鸞鶴兩城都沒他的事情,楊元贊和種檀這都開始打霞光了,總算有了立功的機會,屁顛屁顛掉頭跑出葫蘆口,好嘛,一下子就給大雪龍騎打趴下了一半兵力,關鍵是這家伙都沒敢上陣,真不曉得他還能不能坐穩那『柔然共主』的座位,至於以後再要跟董卓爭什么,我想他自己也該明白,沒戲了。」

另外一騎沒有下馬,搖頭道:「洪敬岩此人沒這么簡單。」

蹲著的武將拇指輕輕觸碰著柔然戰刀的刀鋒,「我很好奇那家伙怎么沒跟太平令大打出手,要是能殺掉葯罐子拓拔氣韻,和那個快要被種檀奪去夏捺缽稱號的娘們,然後他英勇戰死在種涼手上,這該多好。」

另一人笑道:「由此可見,流州那一戰,這哥們真的受傷不輕啊。」

蹲著的北莽將領站起身,望向馬背上那位,笑道:「冬捺缽大人,薊州那個袁庭山可是親手逼著衛敬塘出城跟咱們打了一場,當時我可是都懵了,七八百騎軍和四千步卒,就敢對我們近萬騎軍出城作戰,害得我以為離陽還有好幾萬伏兵,或者是遼西有大股騎軍在我們尾巴上呢。結果半個時辰,衛敬塘那些人馬全部死光了,袁庭山和他老丈人家的七千私軍騎兵也沒放個屁,要不是今天給我看到這一萬具柔然鐵騎築起的京觀,我都要以為咱們北莽隨便拎出十萬騎軍,就可以繞開北涼一鼓作氣踏平中原了。」

被稱為冬捺缽的武將沉聲道:「袁庭山攏起的薊北騎軍和雁堡李家的那支私軍,此時肯定就在某地耐心等著我們返回東線,你我不可大意。」

秋捺缽撇了撇嘴,上馬後拋出那柄柔然彎刀,插在一座京觀頂上,「瘋狗袁庭山還真沒放在我眼里,倒是那廣陵道上的西楚余孽,有兩個叫寇江淮和謝西陲的,很感興趣。寇江淮撂挑子後,趙毅的那個福將宋笠,很快就帶兵輕輕松松收復了疆土,原本他們東線大好的局面,現在淪落到給宋笠壓著打到不敢露頭,據說西楚那座小朝堂上所有嘴臉都變了,早先雪片一般上書彈劾寇江淮擁兵自重的,現在全傻眼了,所以開始給寇江淮歌功頌德了。」

冬捺缽輕聲道:「只要曹長卿還沒有出手,意味著西楚就算沒有勝勢,也說明沒有落下風。」

秋捺缽嘿嘿笑道:「反正越亂越好。」

突然,這位秋捺缽轉頭望向同為四大捺缽之一的同齡人,「王京崇,你說會不會有一天,謝西陲和寇江淮會出現在北涼?」

冬捺缽王京崇愣了一下,神色凝重,沉聲道:「大如者室韋,你也有這種直覺?」

秋捺缽大如者室韋摸了摸下巴,「那就好玩了。不過我喜歡。」

王京崇在當年洪嘉北奔中還是一位十歲出頭春秋遺民,是跟著家族私塾教書先生一起誦讀著聖賢書進入北莽的,他早已忘記兒時生活的環境,但是在那種顛沛流離的道路上,鄰近車隊之間都不絕於耳的書聲琅琅,至今讓這位家族進入姑塞州後仍是堅持耕讀傳家的秋捺缽記憶深刻。王京崇在馬背上陷入沉思,自言自語道:「為一姓而復國,卻要害得又一次中原陸沉,曹長卿,你內心深處是不是很痛苦?既然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那么你曹長卿到底又是圖什么?」

大如者室韋瞥了眼這名秋捺缽,心情復雜。兩人年紀相當,但是這十多年積攢下來的戰功,倨傲自負的大如者室韋,也不得不承認王京崇不但比自己更多,比草原上的母狼耶律玉笏也更多,當然比那個剛剛在幽州葫蘆口戰場上一鳴驚人的種檀更多,種檀不過是才躋身軍伍,就一躍成為先鋒大將,才打下卧弓城,就已經被某些人說成是更加名副其實的北莽夏捺缽,而王京崇卻需要從底層士卒一步一步做起,伍長,百夫長,千夫長,萬夫長,但是最終能夠成為秋捺缽,還要歸功於他有個跟甲字姓氏聯姻的南朝乙字家族作為靠山。大如者室韋對王京崇的復雜態度,很大程度也代表了整個北莽對這些春秋遺民的左右為難。皇帝陛下何其開明,何等胸襟,仍然是在登基時親手掀起一場被南朝文人暗中說成是「瓜蔓抄」的血案,慘案起因讓人哭笑不得,竟然是一位丙字士族老家主的一壇骨灰,這種人的死活原本北庭都懶得看一眼,但是有一封奏折就突兀出現在陛下的書桌上,然後陛下下令把所有家族中有老人不願葬在南朝的家族,斬首之外,族品全部下降一等!哪怕是慘劇過後的十多年時間里,時不時還會有年邁遺民死去,仍是希冀著能將骨灰埋在中原而在北莽虛建墳冢,然後被人揭發。直到太平令成為北莽帝師,這項禁令才開始松動,北庭准許南朝遺民在死後只設衣冠冢,留下骨灰等待北莽大軍的馬蹄踏平中原。

大如者室韋開口笑問道:「王京崇,我們北莽也有被譽為塞外江南的地方,跟真正的中原風土,有何不同?」

王京崇平淡道:「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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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鳳年和袁左宗在全軍中途休整的時候,並肩蹲在一處山丘頂上,徐鳳年轉頭說道:「如果今天的北涼三十萬邊軍不姓徐,而是姓陳,那么北涼肯定可以少死人。」

袁左宗沒有否認,「很多人心底都這么想,我也不例外。」

徐鳳年伸出手掌放在沙地上,「但是李義山說過,北涼一旦交給陳芝豹,只有一種情況,那就是北涼更好,天下更壞。」

袁左宗有些疑惑。

徐鳳年輕聲笑道:「袁二哥,讓我先賣個關子。希望有那么一天,我可以幫師父證明他沒有錯。」

袁左宗笑著嗯了一聲,「我等著便是,不急。」

記起那個生前住在聽潮閣頂死後骨灰撒在邊關的枯槁書生,徐鳳年閉上眼睛,在心中說道:「師父,你放心。」r1058